他很久没有独自踏上庭院的土地了。当初从石榴屋毕业,他作为实习巫师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侍奉庭院。侍奉之职是一份殊荣,那时庭院里还居住着可观的大精灵和大妖怪,他被分派侍奉红屋子的主人花枝大蛇,每天要清洗无数个鳞片般的抽屉,里里外外都要刷洗、抹干、晾晒并铺上柔软的草叶。傍晚时每一百个抽屉里会有一个出现闪光的宝石,侍奉巫师找到后交给组长,用以制作一枚枚具有力量的戒指。

现如今,黑屋子是仅剩的三座住有主人的房屋之一,它像一块黑漆漆的方糖,坐落在光秃秃的焦土上,被一小片黑色的灌木丛环绕着。在这个充满力量和魔法的庭院里,再也找不到更荒凉的地方了。守门人是一位麻衣少年,细瘦的脖子上挂着一串木珠,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郑笑鸣向他说明来意后,他眨了眨充满善意的眼睛,问道:“你能让幽灵发光吗?在黑屋里面需要它的帮助哦。”

郑笑鸣唤出幽灵,发出薄薄的光辉,少年则让自己的幽灵变作一只彩虹绵羊,领头走进屋内。不愧是黑屋子,不仅伸手不见五指,还飘荡着腐败难闻的气味。郑笑鸣听见响亮的哗啦啦、轰隆隆声,隐约能看见高耸在前方的影子。

这座外观小小的方糖屋里有座黑山,还有黑河。彩虹绵羊点亮了一小簇空间,脚边散落着黑乎乎的岩石。

麻衣少年问他:“你看见这些石头了吗?”

郑笑鸣点头:“看见了。”

“这些是灾害石头,是黑精灵滕根的胃结石。每次滕根在外面帮助人类消除瘟疫和灾难,虽然可以吃得饱饱的,但也会因为吃下去太多和太大的灾害而闹胃疼。于是它将那些不好消化的灾害在胃里凝结,借助黑屋来消化。”

“也就是说,石头其实是灾害罗?”

“是的。野火、洪水、地震、泥石流……什么都有。你拿一块试试。”

郑笑鸣试着抬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嘿,居然比大南瓜还要沉!晃动后的石头内部变亮了,明黄色的液体里游动着一指长、长满刺的灰色骨鱼。虽有心理准备,他还是不免吃惊的丢了手,石头啪叽一下碎了,骨鱼翻滚着,发出“呜丝丝”的叫声扑来。少年跺跺拐杖,一股火焰从尖端喷出,烧掉了骨鱼。

“这种小灾害容易对付,可是大的非常危险,最好别碰。”他敲了敲跟他差不多高的一块岩石。红光闪现,一头鲨鱼似的生物缓缓游动着,眨眼间又熄灭了。

“我们的工作就是把灾害石头搬运上黑山,扔进胃酸岩浆里融化掉。留心黑河,河水很烫,水里的鱼会咬人。还有这些大岩石,以往数量很少,但现在急剧增加,可见周边很多城市都有大麻烦。”

说完,少年转头冲郑笑鸣笑了笑:“我很高兴又有人来帮手。滕根已经有数百年没有主人了,它很孤僻、封闭,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帮它消化灾害,让它舒舒服服的。至于你说的东西,有缘者自然能得到。”

说罢他便走开了。

郑笑鸣脱掉外套,开始了工作。他把一块块岩石往上运,用抬的、抱的、推的、扛的、背的;他把它们推入山口,哗啦——澎通——咕噜——;他在河边滑倒、在山坡上打滚,在山口打颤;他被岩石绊倒、被河里的鱼咬、被稀奇古怪的小怪物攻击,很快就又累又痛、又饥又渴。

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于是收起了幽灵,蹲在山脚休息,思考着——

“你到底想干嘛?”一个声音冷不丁冒出来,如果不是有隆隆巨响做背景,郑笑鸣一定会吓得蹦起来。

“啊,你——”

眼前出现的是胡梦狮。她正靠着一块巨岩坐着,平平无奇的面容自有一股威严。

“吓我一跳——”郑笑鸣收住了后半截话。自打那个差点丢掉性命的夜晚之后,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位救命恩人,立刻想到自己还没有向对方道过谢呢!于是他先说了一通不太顺畅的感谢话,最后,才提出一开始的问题: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女孩的衣服很干净,身上也没有伤口,不像自己一团糟。

“我一直在这儿,”对方嘲笑道。“而你来来回回快一百趟了。”

郑笑鸣惊讶之余,不免夸赞对方隐藏得好。哪晓得女孩反感的瞪了他一眼:“我才没有藏,是你作为守卫部的卫兵实在太迟钝!”

其实没有发现实属正常,周围黑咕隆咚的,很难看清东西。但郑笑鸣不想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心中仍对女孩充满了感激之情。

胡梦狮不耐烦的站起来,语气还是很冲:“说吧,你是不是也是为了盐巫的项链?”

郑笑鸣愣了愣,犹豫片刻后才点点头。随即他又有些沮丧:怎么办?自己还什么都没办成就被发现了……

本来是想暗中帮助他们的……

郑笑鸣正思索,就听胡梦狮干脆的说:“那你还是走吧!连我也找不到,这东西恐怕不存在。”

“不,是真的!”郑笑鸣脱口而出:“传说中——”

女孩打断他:“盐巫的项链的传说,书上没有多少确凿的记载。”

“噢,书上没有记载不代表没有存在过,有些事情是口口相传的。”

女孩冷嗤:“传给了你这个没头没脑的卫兵?”

“呃,这个,不需要什么头脑,只要有耳朵就够啦。”郑笑鸣苦笑。“我的确听过一些书上没有的事情。”

于是他完完整整的说出从大哥那里听过的故事:

黑精灵腾根是为数不多的灾害精灵之一,很早之前就有了它在这片土地上的记录,但它的第一位主人出现的很晚,是宋朝时的一位商人之女。那个年代灾祸横行,瘟疫连绵不绝,滕根的粮食充足,但因为总是置身于苦难,它反而喜欢上了从未受过灾荒、没有经历过一丁点儿痛苦的大盐商家的小女儿,常常栖息在她身边,被欢声笑语所包围。有一回,她们随商队从北宋的心脏开封旅行到东北,一路上流民无数,衣不蔽体,痛苦不堪,连小婴儿也受饿冻而死。商人之女目睹种种惨状,招来滕根,让它找来干旱、洪涝、霜冻、冰雹、火灾、风灾、蝗灾、鼠疫、地震等九种灾害,发誓要制成保佑一方平安的珍宝。滕根找到九种灾害,装在胃里去见主人。商人之女劳作九天九夜,却始终无法作出宝物。她自语,没有遭受过灾害苦楚,怎么能保佑他人!又找来藤根,让它将最烈的火、最冷的冰、最狂的风、最恶毒的疾病全都释放给她。滕根急得团团转啊……又经过了九天九夜,商人之女不进水食,滕根才找来烈火寒冰、狂风怒疾。在痛楚中商人之女制成了一根项链,上面有九颗闪闪发光的宝石,每当这串项链挂在一个地方,方圆五百里都风调雨顺、祥和平安。

“就这样?”胡梦狮轻蔑地撇了撇嘴。

自己的救命恩人真不容易打交道啊。郑笑鸣沮丧的、硬着头皮把故事讲完。

后来被称作“盐巫的项链”珍宝一直由滕根保管着,它又有过两位主人,项链曾经短暂的出现、保护一方平安,很快又被收藏起来。孤独的飘荡几百年后,腾根来到冬屋的庭院。那时候鼎盛的庭院啊!侍奉者不绝如缕,生灵各得其所,这孤独的精灵就在一片热闹中住下了。许多人前来寻找“盐巫的项链”,他们翻遍每一颗石头、趟过每一条黑河、闯入黑山的深处……全都无功而返。直到四十年多前,还是草衣的星辰大君来到此地。据说那时大君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绿衣服走进黑屋子,出来时黑得像火炉里的精碳。他跟守门人说,他正在搬运石头,脖子上突然出现一串项链。他完全没有寻找项链,只是怜悯腾根有这么许多胃结石,所以拼命干活。盐巫的项链就这样跟随了星辰大君七年,虽然没有几个人看见过,但守门人们口口相传,绝不会虚假。

“总之,如果诚心帮助腾根,就会得到项链。”胡梦狮总结。

郑笑鸣舒了口气:“是的。其实它一直守护着冬屋,我只是希望它能现身。”

“那你到这里来找项链,是为了帮助袁山山和杜七河罗?”

郑笑鸣羞愧的挠了挠头:“是的,最好不要跟别人讲……”

女孩哈哈大笑,周围的岩石似乎也发出“哈哈——嘎嘎——”的共鸣。她猛地敲打一块巨岩,从亮起的地方闪现出一只巨大的眼眸。

“别尽说漂亮话,卫兵!如果你真的诚心诚意,就不该在小石头上浪费时间。为什么不搬运大点的岩石呢?难道小石头就足以表明你的决心了?说起传说,你知道曾经多少巫师尝试夺取这条项链吗?你知道星辰大君是怎样拼命干活的吗?说到底,你又知不知道,我们这几天搬运了多少岩石?你以为仅仅弄脏一套漂亮的衣服,就可以轻轻松松获得腾根的宝贝?”

对方像一只发怒的野狼般咄咄逼人,见他哑口无言,转身大踏步的走了。但没有走出多远,她停下来,塌着肩,驼着背。

郑笑鸣有些失魂落魄的望着那个的背影,一面聆听着黑山黑河亘古不变的轰隆隆——轰隆隆——

黑暗中逐渐响起女孩的轻笑。

“哎呀,我真笨,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呢。喂,你知道守门人在这里侍奉几年了吗?杜七河那个小傻瓜曾经问过,足足有八年了呢。你知道这八年腾根吞吃过多少灾害吗?大大小小,恐怕数以百计吧。”

“只有那么个小个子……你数过他脖子上的木珠有几颗吗?”

郑笑鸣本来不想去柿子屋,但守卫黑屋子的麻衣少年请他代替自己去看一看,收到盐巫的项链的挑战者是否真正喜欢这个礼物。

柿子屋位于老榕树林,原本是侍奉巫师居住的地方,一间间舒适的小屋悬挂枝头,像甜蜜多汁的柿子。胡梦狮、袁山山和杜七河走在前面(他俩做完杂物部的工作才赶来),郑笑鸣在后面走得慢,越落越远,等到了老榕树林,他悄悄站在远处,像是一名站岗的哨兵。

“豆腐公主”坐着轮椅出现了,偏红的皮肤上穿着波点长裙,棕色的长发盖在一条亚麻色的纱巾下,那是铁丘屋的宝物,昼夜晨昏之轻纱。她的家乡人皮肤更红,穿着色彩斑斓的服装,每人都带着一条围巾。他们说话时声音很大,笑声很爽朗,但接过盐巫的项链时全都肃穆了:“豆腐公主”抚摸过每一颗宝珠,对它轻声低语,然后将它传给一位面色凝重的老者,老者恭恭敬敬的瞻仰后,又继续传递下去……等到所有人都瞻仰后,项链被收入一个七彩丝线编织的锦囊,悬挂在“豆腐公主”胸口。有三名外乡人走出来,解下围巾送给冬屋的三名小巫师,并教给他们咒语:

不动如钟,行动如风,

快快苏醒,伴我远行!

当然,想要发挥咒语的力量需要反复练习和心领神会,普通的咒语也要好几个月,异乡的法术需要更长的时间。

日落了,“豆腐公主”邀请他们前往湖厅参加宴会,铁丘屋的厨师、调酒师已经备好盛宴,歌者、舞者、魔术师已经准备好节目。换做平时,郑笑鸣热爱聚会、派对和所有充满欢笑的地方,但今天他悄无声息的退到另一条路上,向庭院的绿墙走去。

他边走边想,冬屋似乎亏大了呀。这样珍贵的宝物,几百年也没有一个,就这样简简单单的送人,只因为那毫无胜算的挑战……

难道大君是真的相信他们能拯救冬屋?可是这几十年来更多的、更厉害的巫师来过了呀,可以说,银杏之路是用他们的鲜血浇灌的……

难道冬屋真的是穷途末路,就像一个明天就要死的人,散尽家财也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正想的入神,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尖细的嗓音,像一股滋啦啦的电波。

“是那个脏脏的家伙吗?”

“好像不是吧,没有提过像外婆的卷头发。”

“管他呢,也带走!”

忽然一颗核桃迎面飞来,没等砸到郑笑鸣身上就变大了几十倍,核桃壳裂开将他囫囵装下、任他在里面大喊大叫、又扳又踢、施展法术,全都没用,核桃滚啊滚啊滚,颠得胜似过山车,最后“彭”的撞上一株树干。核桃壳裂开,郑笑鸣七荤八素的滚落到草地上,浑身上下疼得厉害,他却顾不上了——

一群鬼影把他团团围住,霓虹似的脑袋上长着鬼角、探照灯似的圆眼睛散发着诡谲的光彩,白森森的尖牙上挂着涎液。胡梦狮、袁山山和杜七河也在这个包围圈中,看起来和他一样茫然失措,郑笑鸣的心脏快要蹦出胸腔了。

这些是山鬼呀!居然有这么多!

镇定、镇定、镇定——!

你不能再当逃兵了!

“你们跑,我对付它们!”他想要嘶吼,其实发出了尖叫,他奋力爬起来摆开架势——

“噶鱼噶鱼噶鱼”、“寡雾寡雾寡雾”、“咔啊咔啊咔啊”、“火啊火啊火啊”、“无辜无辜无辜”山鬼们笑作一团,简直笑到打跌、笑到抽筋、笑出了眼泪。

袁山山轻轻拍了拍郑笑鸣的肩膀:“他们没有恶意。”他说,“我们乘坐核桃客车来的,是它们的客人。”

郑笑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确有这样的说法,但哪个巫师坐过核桃客车呢?

“噶鱼噶鱼,尊敬的客人,不是我瞧不起您,但我们刚出生的小宝宝也比您厉害呢!”其中最粗壮的山鬼开口道,“孩儿她娘,把贝贝管好,别让他咬伤了客人!”

另一个蓝发山鬼答应着,钻进树洞检查他们的宝宝。

“至于您,尊敬的客人,我家女儿您可认得出是谁?”先前说话的山鬼显然是这个家族的家长,它微笑着(在人类看来是非常狰狞的笑容)招呼一个躲在后面的鬼影。

“红小妹,来见见这个用箭指着你脑袋的人类!”

一个黄眼睛的小山鬼贴在父亲背后。它只有半人高,金红色的头发不受重力约束似的在耳边飘荡。郑笑鸣看见袁山山刹那间显出惊奇,但很快恢复平静。

这时他才稳定了心绪,重新打量起自己的处境。天已经黑了,这是一片陌生的枫树林,火焰般的枫叶挂满枝头,草地上长着茂盛的野罂粟和黄金菊,一处篝火将丛林照得透亮,许多鸟雀和动物的眼睛在暗处发着光。

山鬼一家共有六“人”,小山一样的山鬼爸爸、蓝发比新娘的裙子还长的山鬼妈妈、比珍珠还洁白的白大哥、一直垂涎三尺的黑二哥、金红头发尖耳朵的红小妹和被关在树洞里的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