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巫师答应道:“是的,李冰大人。”忽然他发觉自己失言了,见小巫师们没什么反应,这才吩咐他们返回冬屋。

他们退下了,沿着发光的银杏砖穿过庭院,一路谈论着宝物、混沌和冬屋。

“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不会归还彩星了。”胡梦狮又开始啃指甲。每当她琢磨事情时,就忍不住这样做,十个指头都已变得光秃秃的。“说不定混沌行时,会将彩星带去一起,我有这种感觉。”

“不归还也没关系吧?冬屋确实承诺过,要无条件完成挑战者的愿望啊。”杜七河天真的说。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明知道挑战无望,还赔上这么贵重的宝物,实在是很可惜。彩星除了用于查看世界,还可以有很多用途,它就像一整个苍穹,一整条银河,浩瀚无边。如果在灾难发生后,用它和封印法术保护紫薇地的天空,将是很好的屏障。”

杜七河沉默了。

“既然这么珍贵,或许冬屋认为挑战很有希望吧?”袁山山反向思维。

“怎么可能,”胡梦狮抬手掠开一枝伸到小路上来的树枝。“你该去看看记载四十年来混沌行的名录,那是一部血泪史。不是我瞧不起他——”她顿了顿。“但比他厉害的巫师还是有的。”

“他也应该知道这件事。”袁山山说。

“没错,但有时候,人会一时糊涂。有时候,只能将错就错。更有些时候,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胡梦狮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真搞不明白。此外,跟这两个小家伙说话并不让她觉得厌烦。

“你们知道么,他可是一名首领巫师。”

“首领巫师是什么?”杜七河痴痴的问。

她无知得令人发狂,但袁山山耐心的向她解释:“这世上有称号的巫师中,最厉害的是首领巫师。他们是七名被称为无敌的巫师,七名被称为无畏的巫师,七名被称为无限的巫师。我们冬屋的大君就拥有无限的称号。”

但大家都管她叫“跳蚤巫师”。胡梦狮在心里补充。

“不管宝物多么神奇,使用它的巫师更加重要。”袁山山继续对杜七河说。“你听到侍奉巫师叫他李冰大人了吧?这世界上能使用这么厉害的感知巫术、又叫那个名字的,恐怕只有那一个。”

“这么厉害的人也会死吗?”杜七河天真的问。

这一次,袁山山过了很久才回答:“不知道,但这是他给自己选择的归宿。”

夜深了,尾巴上挂上了一盏马蹄灯的蓝瓜落在万事屋后面的草甸子里,他们跳到宽厚的手掌中,再跳到地上。袁山山要去寄养屋值夜班,杜七河要回其他组,胡梦狮要去归还钥匙。夜风吹着竹叶飒飒作响,他们走进红砖墙时,有许多巫师越过他们,奔向主楼。

万事屋里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匆忙的脚步像杂乱的心跳一样令人不安,三人互看了一眼,随着人流冲进主楼。他们刚进去,就有巫师挡住门口,阻止人群继续涌入。

主楼里幽灵们像一盏盏黄灯,巫师们像一团团阴影,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和奇特的臭味熏得人直流泪,正中央的虎门前,密不透风的围着人,突然像受惊的鸟群般散开,露出触目惊心的血泊。几名黑衣巫师冲进人群为他们让开的空间,他们的脸上和手臂上全都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白色线条,开始抢救血泊中的伤者。

巫师们惊恐的窃窃私语像扫过竹林的急雨。胡梦狮听到关于行动失败的议论、关于敌人恐怖力量的描述、关于事态急剧变化和侥幸逃脱的后怕……

受重伤的是三名卫兵,麻雀般灰扑扑的制服已经被污迹和鲜血覆盖,明明已经施了昏睡咒语,他们还在痛苦的扭动,似乎从灵魂深处感到疼痛。医生们一双双白色的“化身之手”探入他们的躯体、捧住心脏、接续断骨……

“怎么回事?”胡梦狮低声问,更像是自言自语。但近旁一名不停出汗的麻衣回答她。

“卫兵一队奉命捕捉野兽,结果出事了,刚从虎门逃回来。”

虎门平常并不使用,只有紧急时才开启。

胡梦狮又问:“怎么会出事?不应该事先做好了计划?”近来她曾听过好几次守卫部冒着极大风险捕捉野兽,但从未发生意外。卫兵一队的队长赵叔更是以谨慎闻名,手下卫兵极少伤亡。

“天知道,但你看他们的伤,一定是正面对上了,没来得及避开……”

有人愤恨的目光投向这边,挤开一条路走来。胡梦狮惊讶的发现是周继来。他脸上溅着血,眼里几乎喷出火焰,身后跟着好几个人(苏敏敏也在其中),二话不说便率领同伴将袁山山和杜七河押走。

这是怎么回事?胡梦狮的手指动了动,没有去抓被带走的杜七河的衣角。她犹豫片刻,然后悄无声息的跟了出去。周继来已经穿过主楼外混乱的人群,郑笑鸣和一个牛头似的卫兵攥着袁山山和杜七河,还有苏敏敏和另一个麻衣女孩殿后,虽然两个孩子不住挣扎,但被施了禁声咒语,那些闹哄哄的巫师也没人关心他们。

一行人沿着墙根向北走,匆匆穿过中庭和老房子,一直来到北边空地上。夜风鼓着劲儿呼呼地吹着,对话零零落落的飘进胡梦狮耳朵里。

“她身上的厄运童子呢……”

“不见了,一个都不剩……”

“一定是他们发现以后用橘子收起来了……”

“可恶!好运童子突然消失,在最关键的时候……”

“是你害了他们,你们这两个蠢货、废物……”

“如果赵叔追究起来该怎么办?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胡梦狮恍然大悟。怪不得会一连出现五只厄运童子,原来是这些人找来放在杜七河身上的!

周继来等人在空地上商量对策。胡梦狮屏住呼吸,缩在老房子后方的阴影里聆听,大致搞清楚了原委:得知今天要去抓捕野兽后,周继来想要建立功勋(或是逃避危险),于是让擅长感知法术的队员康时雨(跟他们在一起的麻衣女孩)从绿屋子里搜寻来好运童子。她找到了五只好运童子,但同时也得到了五只厄运童子。周继来让她将厄运童子放给袁山山,但男孩十分警惕,不容易下手,于是她选择放在愣头愣脑的杜七河身上。就在袁山山和杜七河进入宝库山时,卫兵一队正在大墙地埋伏即将破茧而出的野兽。周继来携带好运童子出任务,满以为有恃无恐,却人算不如天算,正在他兵行险着之时,好运童子突然消失,他暴露在野兽面前,那三人正是为了救他而受伤的。

现在看起来,目前他们最担心的不是伙伴们的伤势,而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产生的不利影响:就算是用来对付弃民,这种手段也太卑鄙了。更何况最终的结果如此惨烈,一旦暴露原因,将摧毁周继来及其他参与者的全部声誉。

他们嘀嘀咕咕的商量着,最后决定了惩治袁山山和杜七河的方法:把两人扔到鼠门后的荒野里过夜。

鼠门联通几处废弃之地,是冬屋的废旧物品处置站。其中最荒凉恐怖的“半夜森林”中,不仅有荒废的高塔和小屋,偶尔还会有山鬼出没。连平时亲切可爱的苏敏敏也掺和进来,她绿色的袍子上沾着一大片主楼中伤者的血迹,变成一团难看的黑色。

“早就该驱逐他们,”她尖利的说,“如果找不到回来的路,不是更好吗?”

脸庞上有一颗痣的郑笑鸣在一旁附和。万事屋里谁都知道他与周氏兄妹是青梅竹马,但胡梦狮仍然感到失望:他生就一副多好看的模样呀,骨子里却是又坏又愚蠢。

“除非把门完全关上,否则他们还会回来。”牛头卫兵并不满意。

“或者真的遇到山鬼。”康时雨显然也忧虑着。

他们的话语中暗含让人毛骨悚然的信息。胡梦狮将他俩又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哼,这次只是警告。”周继来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对袁山山和杜七河威胁道:“如果你们敢对其他人说一个字,哪怕提到好运童子这个词,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在这些既年长、又高壮的卫兵包围下,杜七河和袁山山就像两只小老鼠。愤怒让杜七河全身都在颤抖;但袁山山反而松弛、镇定,随时随地注意着周围。

他们拖着两名小草衣进入鼠门。

胡梦狮数了三下心跳的时间,然后像猫儿一样悄没声的跟入。

一进门便不对劲儿。迎面而来的半夜森林,阴森森的叫人透不过气。

胡梦狮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里,但森林带给她面目全非之感。张牙舞爪的冷杉树、笼罩着阴暗气息的土地、夜露中凝结的血腥味……林中活动的生灵出奇的少,仿佛所有东西都躲进了洞穴,连一只咀嚼树根的黑牙、或是在夜风中摇曳的精灵都没有。

这里到底是怎么了?她止步不前。

哪怕只踏进十余步,就有一种比宝库山里强烈无数倍的预感袭来。胡梦狮四下张望,真想掉头回万事屋啊——那人声鼎沸的地方!但在黑暗森林的前方有两个可怜的小家伙需要她的帮助。今天之前,她跟他们两个毫无交集,但今天之后,她有点儿喜欢他们,不想他们任人践踏。

胡梦狮抖擞精神,远远跟上。

周继来等人径直前往森林深处,他们在激动情绪的驱使下,对周遭的异常视而不见,推搡、呵斥着手中的小猎物,像踏步在平坦大道上的升旗手。

“喂,时雨,解开禁声咒语吧,”周继来下令。“我倒想听听他们求饶。”

“山鬼呵——来吧——来吧!”牛头卫兵大声唱着。“我们给你送来食物!”

洪亮的声音在林中传播、震荡、回响。

胡梦狮脖子后面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杜七河拼命忍着不哭,反而发出噎住一样的抽泣声;袁山山则一点声息都未发出。

越往前走,森林越加阴冷,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逐渐凝聚。一行人穿过冷杉纠结的密林,一尊尊破损的石像静默注视,犹如一个个静默的鬼魂。

这时,大地似乎轻颤了一下。

周继来犹疑的停下脚步。

“难道真的是山鬼?”他说,声音已经不似方才洪亮。“前面有个瞭望台,我们看看去。”

“是就好罗,”牛头卫兵还无知无觉:“把他们丢过去——丢过去!”

康时雨补充:“让山鬼像啃虫子一样啃掉他们的骨头,才算给战友们报仇了。”

郑笑鸣发出冷笑:“我怕山鬼都不愿吃破烂人的臭肉!”

苏敏敏没有说话,胡梦狮望见她走上前拉住这位卷发卫兵的衣角。

一行人很快抵达瞭望台,那是一座爬满藤蔓的老朽高楼,郑笑鸣安慰了看起来很害怕的苏敏敏,然后沿着螺旋楼梯往上爬,其他人在台下等候。树木像铁栏牢笼,空气像凝固的奶油,袁山山的的背影像一把绷紧的弓。除了树梢随风摇动,森林再无其他动静,胡梦狮隐蔽在一棵满是树瘤的老树后面,一种感觉突然攫住了她,让她呼吸困难,四肢发软。

巫神啊,保佑我们——

这时,地壳动了,仿佛沉睡的巨人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那东西刚破土而出,胡梦狮已知晓它的恐怖。它不是野灵、妖怪或山鬼,而是一个她只从书上读到过的梦魇。

快逃。这声音在她心中爆发。

撇下那些笨蛋,快逃!

“跑啊——!”她喊出了口,随即双掌紧握,对那东西使出“缚蛇”。它飓风般穿过森林,速度快的可怕,沿途树木像爆竹般噼里啪啦的断裂。周继来等人已经可以看见了,他们呆立着,难以置信,接着发出失魂落魄的尖叫。

“野兽、野兽、野兽——!”听不出牛头卫兵在哀嚎还是咏唱。

他们下一秒便没命的逃跑,抛下一切阻碍之物,牛头卫兵甚至将挡住他的康时雨推倒在一旁。而在这些人之前,袁山山是第一个跑掉的:他几乎是在胡梦狮喊叫之前、就一把拉起杜七河、向来路狂奔——周继来等人没有来得及阻止。

林中出现的是一头巫师们噩梦中的怪物。它大约有三米高,下半身是乌黑的四足,上半身是灰中透蓝的毛皮,头部有四只邪恶的眼睛和畸形的鹿角,身体上到处都是腐烂的白色圆洞。它的蹄爪落在哪里,哪里就变成一块废墟,气息喷在夜雾中,夜雾也染上了毒素。

这便是“野兽”。

这是一头比今晚早些时候整个卫兵一队对付的还要高大、强壮、残忍的野兽。胡梦狮用尽全力才仅仅能让它放慢速度,却不能阻止它朝瞭望台直扑过去。它只一撞,瞭望台就像一颗可怜的小柳树一样摇晃不已,再一撞,高台便拦腰折断了。郑笑鸣尖叫着从高台跌落在草地上,他想要站起来,却滑倒了,第二次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滑到了。野兽停止了撞击,绕过废墟向他逼近,郑笑鸣脸上布满绝望的神色。这时杜七河却突然冲来,拽着他站起来。

这白痴在干什么!

胡梦狮大惊失色,余光发现袁山山也返回了。

野兽会像吃饼干一样吃掉他们三个!

没有时间思考,力量爆炸似的涌出,她冲过去挡在郑笑鸣与杜七河前方。野兽的头颅离她很近——太近了——那股熏人流泪的臭味几乎令她昏厥,它张开血盆大口向她咬下去——

“神南坐,序四时!”

黑烟腾起,一只木狼的身子出现护住他们,挡住那张可怕的嘴。但野兽的尖牙狠狠咬住狼身,撕开一道道血腥的裂痕,胡梦狮跌倒了,依然将左手握住右手勉力维持,嘴里不住催促道:

“快跑,快跑!”

“你、你……”

“笨蛋,快跑!”

野兽退后两步,再次迎头撞击,这回不仅撞破了木狼残败的身躯,还将三名小巫师撞飞了出去,落在斜坡上翻滚。胡梦狮头晕眼花,但嘶吼声紧随而至,她忍住疼痛,施展化身,白线浮现在手脚上,助她奔到杜七河与郑笑鸣身边将他们护住。她再次将手举过头顶,黑烟中木狼随即出现,但身躯衰弱,她听到大声呼喊,是袁山山试图引开敌人,但野兽并不理睬,扭动身躯朝三人直扑过来。胡梦狮感到阵阵绝望,不禁闭眼默念秘祝。如果没有封印,她也许能对付怪物,但现在——

她的世界忽然间安静了。没有身体被割裂的痛楚,也没有令人心碎的哀鸣。她睁开眼,发现一堵呼啸的力量墙壁出现在眼前,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的背影。

是杂物部的副部长蒋伯。他半跪在地抵挡着野兽,百忙中腾出一只手指向袁山山,一个透明但隐约可见的影子出现在男孩旁边,卷携着他飞快躲入墙壁。

野兽依旧猛烈的撞击着,“嘭——嘭——嘭——”,所有恶毒的眼睛都朝向他们,但墙壁岿然不动。

巴巴掌回头看着他们,胖乎乎的面孔像一轮暖阳:“待在我后面,它伤不了你们。”

四个小巫师坐在地上互相看着,惨白着脸,喘着粗气。忽然郑笑鸣哇的一声哭了,他抽泣着,从一个讨厌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受了惊吓的普通男孩。他断断续续的说:“谢谢你……”

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但他重复了好几遍。

野兽的攻击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实际上还没有烧开一壶水的时间长),随后它停止了,突然望向北方。它那黑色的躯体向后退去,很快消失在林间。待它彻底消失不见了,巴巴掌才解除法术,擦掉满脸汗水,白线从他的身上褪去了,胡梦狮看见他胖胖的手臂仍在颤抖。

“现在安全了,”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现在安全了……”

他们休息了好一阵才能够走路。巴巴掌没有指责他们擅闯半夜森林,也没有解释自己如何找到他们,更没有解释野兽的出现。除了告诉他们周继来等人已经回到万事屋,他没有说任何话。他们沉默的走着,当终于返回万事屋时,最深的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胡梦狮疲惫至极,拖着步子走向宿舍。这时有人拉住她的袖子,她回过头,发现几名年轻的巫师盯着她,在三张脏兮兮的脸庞上,是三双亮晶晶的眼睛。

“谢谢你。”有人说。分不清是谁,好像是一个声音,又好像是三个声音。

胡梦狮竟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暴露了力量,也许今后她隐藏的身份、来这里的目的、平凡快活的日子都面临危机,这些将会带来很大麻烦……

但让她意外的是,自己居然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