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说是,钥匙也是他亲手给的。只是她来这里的路上摔了两个筋斗,不知道有没有磕坏它。
“哈?平路上还能摔筋斗?”
女孩脸更红了,逼近一颗番茄的模样:“可能是跑得快了些,对不起……”
胡梦狮好笑:“跟我道歉干什么,摔跤的是你呀!”
女孩急忙分辨:“呃,我怕把钥匙摔坏了。”
“这倒没有啦。”胡梦狮心想,这家伙也太倒霉了吧。“不过在里面要小心,不能像外面这么粗心大意。”
“好的,师父。”
“我叫胡梦狮,别喊我师父。”她绷起脸嘱咐。“到了里面一切听我安排,上次有人不听话,被□□吞进肚子三天,救出来时已经被消化了一条腿。还有一次,有人扯了一把草带出来,以为好玩儿呢,结果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失明了,整整治了三年才治好。”
她又嘱咐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把白壳子女孩吓得直点头。袁山山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当胡梦狮严厉的看向他时,男孩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了一下。
这个看起来还挺机灵的……而且,镇定如山。
胡梦狮压了压心里的不安,取出一只破烂的皮手套戴上,伸手划过猪门,就像拨动了透明的门帘。
“请吧。”她掀起门帘,清风从另一边吹来。
猪门后方是宝库山。冬屋的宝藏浩瀚如海,宝库山也像波涛起伏的海浪。胡梦狮解下缠在手臂上的布条变作钥匙盒,像长卷一般展开,然后将钥匙嵌入其中一枚,立刻出现了一头花脸绿眼的黄毛虎,在草地上翻滚扑腾。她喝住老虎,三个人都乘坐上去,抓住背脊上黑条条的虎毛作为缰绳,那毛又软又长,简直可以绕个圈将他们绑住。花脸黄毛虎抬起蒲扇般的脚掌,在绿色、紫色、金色的芦苇和花丛中奔跑起来。
跟所有初来者一样,袁山山和杜七河目不暇接的观赏着。天空是淡粉蓝色的,大地像五彩的天鹅绒,比人还高的草穗中藏着碧蓝碧蓝的湖眼,一些小飞虫振翅飞翔,留下一尾尾发光的痕迹。
“这些都是假象吗?”袁山山向她这位守藏官提问了。
胡梦狮哼了声:“怎么可能!”
“那,是因为法术才变得这么美吗?”
胡梦狮得意地挑高眉毛:“这是法术和自然结合的结果。也离不开历代人的精心维护。”
弃民男孩点了点头,由衷赞叹道:“真不错……”
比起你们弃民的贫瘠森林当然完胜啦。胡梦狮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她自认从不是个恶毒的人,但难免心里想上那么一想,也不过分吧?
正舒畅间,花脸黄毛虎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紧接着就重重摔倒。三人措手不及,全都被甩出老远,惊呼着滚落在一道长长的斜坡上,浑身上下沾满草叶和花粉。
“哇!”
“怎么回事?”
胡梦狮来不及应声,第一个爬起来冲到老虎旁边,发现它的右前腿已经折断,像破布一样垂在胸前。
巫神在上!
宝库的钥匙受伤了——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袁山山和杜七河也赶来了,老虎躺在草窝里直喘气。袁山山迅速检查老虎的伤势,用胡梦狮听不懂的话安慰这只钥匙精灵,让它慢慢恢复平静。
这小子真行——胡梦狮心里这样赞了一句,但没空表扬,她啃着指甲,焦虑的看着花脸黄毛虎变成一只穿汉服的小黄猫,一条前腿窝在胸前。
“它还能走吗?”她问。
“不行,”袁山山蹲在地上抬起头。“它的伤至少要休息一周时间才能恢复,最好先敷药——”
“我没有药,这种事第一次发生!”胡梦狮烦躁的打断对方。她作为守藏官两年来,还没遇到过这么麻烦的状况。“给它传递创生力量呢?能不能快点好?”
袁山山眨了眨眼:“我只听说过精灵给巫师传递力量,或是巫师之间相互传递力量。难道你也可以给精灵传递力量?”
“嘶——”胡梦狮一着急就问出了口,但实际上除了灰尘巫师,她不曾见过其他人施展过这种法术。那时他们在沙漠边缘,治愈了一只受伤的树精灵,对方令树林流淌处清甜的汁液给他们解渴。
杜七河可怜巴巴的在她和袁山山之间来回张望。
“那好吧,我们得打道回府了!”胡梦狮断言。“钥匙坏了就没法引路了,在宝库山里乱闯可不行。幸好我带了回猪门的指路针——”她去掏口袋却落了个空,哪里有手机的影子?她顿时一惊,冲到刚才摔跤的地方拼命寻找,草丛很深,很密,拨开这一簇,另一簇立刻掩盖过来。
“啊——倒霉透顶、真是没救了!”她边找边沮丧的尖叫。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那不祥的预感——她冲回来,一把揪过杜七河,在她的头发里摸索,一只、两只、三只……她鼻子都气歪了:足足五只!她扯住那些长耳朵,但它们伸出绿色的小手死死抓住杜七河的头发,女孩痛的“哎哟哎哟”直叫唤。
“你到底是有多倒霉啊!”胡梦狮嚷嚷,恨恨的松开手。“怎么可能让五只,五只!厄运童子附身呢?”
杜七河可怜兮兮的半张着嘴,袁山山则仔细看着那些戴着白色面具的小家伙。
“厄运童子是什么?”他问。
“当然就是带来厄运的东西啦!”胡梦狮使劲抓了抓头:怪不得这笨蛋走在平地上都能摔这么惨。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们呢!”
白虎已经变回缺了一角的钥匙,他们身处半山腰,几片银光正向着这边飘来,体积越来越大,胡梦狮心头一惊,朝杜七河和袁山怒吼:“伏低!”
三人蹲下的刚刚及时!掠过他们头顶的是背脊如铁的鳄鱼,还有布满斑点的虎鲨。这些凶猛的家伙甩动尾巴,上下颌咔哒咔哒的开合,巡视过这片场地,又游往下一片。
待它们走远(实际上是游远),胡梦狮站起来,冲着天空大喊了两声:“老姜,老姜!”
什么也没发生。
“好吧,连我的幽灵也在手机里睡着了!”胡梦狮气呼呼的说。
袁山山和杜七河渐渐明白这一切坏运气都是厄运童子带来的。飞虫在他们头顶盘旋,嗡嗡嗡的鸣叫。
胡梦狮阴沉着脸望向远方:“们得快点离开,很快跳跳蛙就会来,虫子不断聚集,也会引来鳄鱼和虎鲨。靠近猪门的天空有樱桃云,可以给我们指明方向。现在,看看你们身上还有些什么!”
她搜刮了两人的家当:手机全都遗失了,包括里面的金币、铜板和物品,将永远的遗失在宝库山的深草里了;但一条原本放在手机里的红绳子神奇的出现在袁山山腕上,那是寄养屋里用于拴门的备用绳;还有一只黑黢黢的幽灵,贴在杜七河的手心里想逃开他们的检查,被眼尖的袁山山发现、由胡梦狮拎了起来。
“这是可以载人的幽灵嘛,”胡梦狮惊喜的说。“放你这儿真是浪费!”
她将它托举在掌心里,命令道:“张开翅膀。”
幽灵展开两只薄薄的黑翼。以往不管杜七河如何下令,它都不理不睬。
胡梦狮正要招呼两人坐上去,转念一想,说道:“杜七河,你就蹲在草丛里等着,带着厄运童子可走不了。别害怕,就算被吞进青蛙肚子里,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的。但是别碰泉水,没有正确的钥匙,泉水会吞下冒犯者。”
杜七河还没有表示反对,袁山山就一下子挡在跟前。
“你走吧,把钥匙精灵留给我们。”他认真的说。“它只是受伤了,仍然可以领路,我们会取到宝物的。”
胡梦狮差点儿仰天大笑。她想出言讥讽,又觉得浪费口舌和宝贵的时间。她甩出钥匙,乘上幽灵,命令道:“带我走吧!”
她独自飞向西边的樱桃云。本来这只小幽灵要乘坐两人就很勉强,现在乐得轻松……飞了一会儿,她掉转方向沿来路返回,追上草丛中踽踽独行的身影。那只穿汉服的黄毛猫蹲在男孩肩上,冲她喵喵直叫。
“就算搬来救兵,我还得费工夫找你们俩,岂不是更麻烦?”她详装生气,“上来吧!一起去!”
幽灵驮上三个人,像蝴蝶受不住雨滴的重量一样摇摇摆摆。
途中胡梦狮告诉两人,厄运童子是庭院里绿屋子的主人、大精灵竹取童子的产物。每当竹林里诞生一个厄运童子,同时也会诞生一个好运童子;它们沉睡在竹节里,擅长感知生灵的巫师能够找到它们。一旦附在人身上,厄运童子会让人坏运缠身,丢失物品、错过时间、颠三倒四、甚至受伤生病;而好运童子则带给人一连串好运气,走路都能捡到金子。每当厄运童子招来厄运,好运童子就能得到好运;反之亦然。
“怎么才能让它们消失呢?”
“用‘橘子’可以暂时收起它们,就像野舍捕获野灵一样,但目前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另一种情形是遭遇的厄运已经超过了厄运童子本身,它们就会消失。但一连五只——”
话还没说完,几条肉红色的长舌头刷的裹住了幽灵!哎哟!他们从半空摔下来,但胡梦狮早有准备,一面抛出红绳一面命令道:
“一网打尽!”
红绳子化作一张大网,呱呱大叫的跳跳蛙全被网住了。它们依然吐出又长又黏的舌头试图攻击。胡梦狮使劲牵住绳子系在一棵黄杨树上,没好气的问:“还有多远?”
袁山山瞧着舔爪子的小猫:“就在附近……”
他显然有出众的耳朵和眼睛,一点也不会迷失方向,很快便顺着指引找到了宝物所在的湖眼。那是一潭幽蓝的湖水,周围长满叶片卷曲的蕨类和星星点点的雏菊。
胡梦狮这下眉头舒展了,大声念下咒语:
“幽咽泉,幽怨语,
花底流,玉盘起。”
咒语完毕,这边袁山山肩上的小猫化作一只水勺,另一边一轮金黄的圆月从湖底升至湖面。
胡梦狮将皮手套和水勺都交给杜七河:“你来舀。”
“我?我不是带着厄运吗?”杜七河胆怯的问。
“怕什么,有我在,你只管照做。”
杜七河笨拙的到水里捞月。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掉入湖眼,反而顺利的捞起了一只小木盒。小木盒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和一朵用金线镶嵌的百合花,沉重的像装满了金子。
“哈哈,我还准备着下水去捞你呢!”胡梦狮冲上前翻弄杜七河的头发,发出得意洋洋的笑声。“我的判断一如既往的准确,那些家伙已经离开了!”
杜七河检查了头发,果然如此。
“刚离开你们不久,我就想起一个传说,冬屋的幽咽泉是极纯净的泉,可以清除人和动物身上的瘴气。带病的人喝了泉水能神清气爽,被附身的人用泉水洗澡能驱逐鬼怪,黑牙和山鬼都不会接近这些泉眼。所以我想,厄运童子说不定也怕泉水呢?”
她笑得龇牙咧嘴,末了斜眼瞧着杜七河:“说起来,你到底是从哪里惹上这么多厄运?”
杜七河也不明白,袁山山则蹙起眉头。远处传来呱呱几声大叫,原来是跳跳蛙逃走了,红绳子不知何时回到胡梦狮手中。
“这是个宝贝呢。”胡梦狮心里琢磨,不太情愿的交还给袁山山。
三名小巫师在泉眼里洗过手,然后重新乘上幽灵,这一次连幽灵都轻松了许多。宝库山里的傍晚如梦似幻,他们飞向樱桃云,凭借守藏官的经验,顺利找到猪门。
即将分道扬镳了,杜七河很不好意思的对胡梦狮说:
“你的手机丢了,我明天就去买新的赔你。”
胡梦狮也正心疼丢失的钱财。幽灵会回来找主人,可金币没法失而复得,再说她可比这两个家伙富裕多了!
“那当然了,记住我要万古流牌的,不用太大,三四寸长就行,深色都可以接受,但按键必须是绿宝石,最好预存了全套家具和幽灵用品……”
她呱啦呱啦提了一堆要求,然后盯着两个小草衣琢磨了一番,提出额外条件:自己要随他们一起去见挑战者。她曾听说,挑战者们一向大方,甚至有些巫师特意将财产相赠;就算没有钱财,他们也有可能演练法术,为混沌行做准备。
谁知道一个无人知晓的巫师是否会藏着无人知晓的法术?
蓝瓜将他们送到了庭院。两年前胡梦狮从东边驿站前往冬屋时,也是搭乘蓝瓜,两年过去了,它更高大了,毛发更长了,还新添了几道疤痕。庭院的侍奉巫师却已经换人,她认识的几名巫师要么去了任务越来越繁重的守卫部,要么去了更前线的野舍。一位枯木似的老巫师引领他们前往岩石屋,途经瀑布般的花圃、被爬山虎覆盖的瞭望台、月洞似的白屋子、空空如也的柿子屋……
这些景色多么荒凉啊!当年繁荣的庭院,居住着许多大妖怪和大精灵,草衣和麻衣穿梭来往,其他庭院难以望其项背,传说整个世界都扎根于此呢!
岩石屋分布与庭院向白原延伸的原野上,星罗棋布,有数十个之多,原本是用作结界的支点。当初大巫师们居住在这些环绕银杏之门的巨岩中,日夜念诵秘祝,才让本已苏醒的混沌重归睡梦。巨岩位置隐蔽,外表爬满植物,很难被发现。
他们到达时,挑战者正站在屋前欣赏落霞。
“他们就是为我达成心愿的小巫师?”他微笑着问。他衰老而臃肿,眼角爬满皱纹,双眼也几乎成了一道纹路。侍奉巫师恭敬的奉上宝物,老者没有立即打开小木盒,而是握在掌心中翻转,似乎又是遗憾,又是欢喜。
“你们是否了解感知法术?”他询问。
感知法术是一种名之术,胡梦狮研习不多,如果是封印或净化之术,她倒是能滔滔不绝的说上一宿。她无聊的打起呵欠来。
“这个盒子里装着‘彩星’,是三位古术巫师的杰作。对于钻研感知法术的巫师来说,这是倾家荡产也要看一眼的圣物,是可以为之抛洒热血的至宝。我何德何能呀,来打搅她的睡梦……”
晚霞已经褪去,烟花般的“彩星”如一道彩虹升入夜空,庭院之上闪烁着明亮的星辰。
“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星星都是我的眼睛,我能看到几百里内城市的面貌,几百里外火焰、雨雪和风暴的迹象,以及有星光的地方人的踪迹。”
杜七河想知道母亲近来好不好(不是通电话时的好不好)、袁山山想知道弃民村庄的近况……老者对他们说了许多,他述说时两眼熠熠发光,变得年轻而充满力量。
胡梦狮真想知道自己离开后海屋的情形呀!但那似乎太远、太远了。
老者望着他们的神情跟望着看小木盒一样,又是遗憾,又是欢喜。不久后他叹息着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