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远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
他下意识抬手,一个旋身,险险避开挥向他脸面的鞭子。
可是,他的右半肩膀,却生生挨了一下,青色的圆领袍瞬间被划开一道血口,伤口深可见骨。
可见,“只想让你死而已”这句话,来人并非嘴上说说,确然是想要他的命。
前一刻还恨意滔天的谢容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错愕看向了来人。
身穿烟里火色的胡服骑装,坚毅深刻的侧脸,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色,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握着马鞭,艳阳之下高大的身影,立在她侧前方,将她拢在他的影子里。
不是别人,正是宁王楚渊。
徐怀远显然也认出了来人是谁,他捂着受伤的肩膀,强忍痛意,义正言辞质问:“下官与殿下何仇何怨,殿下为何出手如此狠辣?”
此刻,远处击鞠场上,已经有人察觉到这里的动静,正朝这边赶了过来。
宁王淡淡睇他一眼,转头对着谢容姝问道:“他方才可是对你无礼?”
“是。”谢容姝朝楚渊见礼:“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两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不少人走近,谢容姝不愿让好意出手的宁王殿下,因为她再背上“嗜杀”的名声,便看向徐怀远,扬声道:
“我从未见过此人,他却说我对他有敌意、说我误会他,还拦住我的去路纠缠。此人想必是个登徒子,不知如何混进秋日宴来的,这般轻浮浪荡,没得坏了承恩公府的名誉,莫说殿下只是打他,便是杀了他,都死有余辜。”
此话一出,围上来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京城谁人不知,威远侯世子徐怀远,是端方如玉的君子。
又怎会纠缠一个脸上有疤的无盐女子。
反观这姑娘,年龄不大,出口便是喊打喊杀,摆明是要坏了威远侯世子的清誉,还真是用心险恶至极。
众人对谢容姝心思歹毒的认知,已经超出了看见宁王打人的震惊。
毕竟,在他们看来,嗜杀狠厉的宁王,一言不合动手是常事。
这小姑娘定然知道宁王的性子,才会这般煽风点火。威远侯世子着实可怜,竟惹上这么个恶女。
谢容姝见众人神色,便已料到他们在想什么。
徐怀远惯会伪装,众目睽睽之下,宁王这种嗜杀硬刚的个性,只会背上骂名。
与其让他们觉得宁王有错,倒不如冲着她来。
只是,谢容姝的想法虽是好的,却没想到——
宁王听了她的话,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将他杀了吧,免得祸害人。”
说完这话,他迈开长腿,朝徐怀远走了过去。
谢容姝:……
徐怀远抱着受伤的胳膊,目光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容姝和楚渊。
他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心血来潮的试探,却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引来杀身之祸。
“下官不才,好歹也是个侯府世子。”徐怀远高声道:“殿下若觉得下官德行有失,大可让御史弹劾下官,或教大理寺将下官拘了去。一言不合便要取下官性命,难道我大周律例都是摆设吗。”
宁王唇角勾起一抹嘲弄。
徐怀远心里比谁都知道,在这煞星眼里,律法是个狗屁。
他咬牙,慷慨激昂地又道:“若殿下执意要杀下官,就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皇上勤政爱民,堪比尧舜,若哪日问起来,下官是怎么死的,还请诸位如实相告,相信皇上定会为下官做主!”
说完这话,徐怀远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死到临头,不想着赶紧逃,还要做出这副铮铮铁骨、慷慨赴死的凛然模样。
不愧是用八年时间,将她骗得团团转的徐怀远。
谢容姝心下鄙夷至极。
她自然不会让宁王殿下当真将这畜生打杀了去。
平白脏了殿下的手,更坏了殿下的名声。
谢容姝疾走两步,拦在宁王面前。
“殿下,方才我不知道此人是威远侯世子……想必这其中有误会,此事便就这样算了吧。”
她心知宁王决定的事,素来极难改变,秋水般的杏眸不觉带了几分恳求。
楚渊脸色骤冷:“你……”
“罢了。”他凤眸微垂,淡漠地道:“随你。”
说完这话,他越过谢容姝,也没再看徐怀远一眼,大步离开。
谢容姝没想到,竟这般轻易便将宁王拦下来,松了口气。
可是,心底随之却有一丝疑惑涌上心头。
宁王殿下好似……是生气了么?
“世子,您没事吧?呀……您的手也受伤了,在流血。”
宁王刚走,两个小厮便忙走上前,将大难不死、瘫坐在地上的徐怀远小心扶了起来。
谢容姝转身,正好看见徐怀远神色恍惚地将左手的拇指,摁在了右手的虎口处:“无妨。”
“世子,不是右手,是左手……”
他的伤口并不在右手的虎口,而在左手的手背上。
经小厮提醒,徐怀远才反应过来,转而用右手摁在了左手的伤口处。
这个动作虽然细微,却教谢容姝杏眸微凛。
明明他右手没有受伤,却下意识用左手摁住右手止血,是不是意味着——
他右手的虎口,曾经受过伤?
谢容姝记得,前世徐怀远从未伤到过手。
唯一的一次,便是在她死前……
想到此,谢容姝脸色微变。
犹记得,前世在她死之前,曾将一个火盆掀到徐怀远身上。彼时,他抬手挡了一下,右手的虎口便被炽热的银霜炭,烧出了个血红的印子。
谢容姝前世久病成医,知道人的皮肉若被剧烈烫伤,伤口不仅容易经久不愈,还极容易溃烂发痒。
徐怀远方才无意识轻挠右手虎口的动作,像极了伤口发痒时,用手在止痒。
莫非……难道……
徐怀远也重生了么?!!
谢容姝意识到这点——
对于徐怀远今日种种反常的举动,便有了合理的推测。
因为他知道前世之事,才会第一次见面,便对她表现出这般熟稔。
因为他知道前世之事,怀疑她也是重生,所以今日才会对她屡屡试探……
想通这点,谢容姝后背发凉。
她实难想象,若非宁王及时出现,她怕是早就露出破绽来了!
“多谢姑娘手下留情。”徐怀远被小厮搀扶着,走到谢容姝面前,拱手道:“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见谅。”
话虽这么说,可他看向谢容姝的目光,犹带着几丝探究之意。
谢容姝既然想明白其中关节,又怎会让他看出端倪。
她冷冷道:“希望世子能谨记教训,日后莫在人前开这种毁人名节的玩笑,若是个刚烈女子,只凭公子今日的言行,说不定就以死护清白了,我虽非刚烈女子,却也不会让自己名节受损,今日之事等到回府,我必会告诉家父和舅舅、哥哥知道,世子好自为之。”
凛然说出这番话,做足被轻薄才会愤怒的姿态,谢容姝这才挺直腰身转头,朝阁楼上走去……
徐怀远看着她的背影,左手的拇指,再次无意识抚在右手的虎口上,轻挠着虎口上根本不存在的伤口。
他的眼底生出几丝疑惑。
莫非……梦里梦到之事都是假的,是他猜错了么?
谢容姝回到阁楼上,一想到徐怀远也是重生的,坐如针毡,根本无心再看场上的击鞠。
前世,徐怀远并未掌握太多先机,都能让忠毅侯府家破人亡。
若再加上重生,洞察一切先机……
谢容姝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看方才的阵仗,徐怀远八成现在就与晋王联手了。
以自己微末的能力,究竟能否在他们联手之下,救回姜家?
谢容姝实在不敢再细想下去。
此时此刻,谢容姝一想到先前,曾借临江公子和宁王的手,搞了威远侯府一回,就觉得自己草率的很。
以她对徐怀远的了解,如若不是被逼得太狠,以徐怀远的性子,纵然知道晋王是最后的赢家,也绝不会这么早就投到晋王那里去……
多半还是因为先前威远侯府机弩之事,徐怀远才会寻求晋王庇护,也因此对她起了疑心……
等到谢容姝回过神来,场上的击鞠已经接近尾声。
“宁王哥哥呢?怎么没上场了呢?”
顾清凌红着眼眶,走到她身侧坐下,一双桃花眼犹带着水光,好似受到了极大委屈。
谢容姝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你怎么了?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按说她的暗卫跟着顾清凌,不会出事才对。
“没什么。”顾清凌抽出帕子拭了拭眼角,闷闷地道:“被哥哥训了几句,说我痴心妄想……哥哥只知道在外头胡混,从来都不关心我,有事也不帮着我,还要训我,哥哥真坏。”
“你哥哥还是很关心你的。”谢容姝不知该怎么安慰。
在她看来,为了亲妹妹的安危,专门安排她来秋日宴,这样的兄长,跟姜砚表哥想比,也不差什么。
“宁王哥哥呢?”顾清凌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怎么不见了?”
经她这么提醒,谢容姝才发现,好似下半场击鞠,宁王根本就没有上场。
难道……宁王当真生气了?
谢容姝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她犹豫一下,便将方才的事,告诉给顾清凌知道。
这种事,就算她不说,以顾清凌对宁王的倾慕程度,也会从别人口里得知。
顾清凌听了以后,看向她的眼神,登时变得有几分复杂。
“你说你是不是傻。”
她义愤填膺地道:“那徐怀远轻薄你,不是个东西,殿下既说要杀他,让殿下将他杀了便是,你何苦拦着。若换作是我,得殿下如此相待,莫说是杀人,便是再递把刀子上去,或再补上一刀都使得。你这般辜负殿下的好意,难怪殿下会生气,我都看不起你!”
谢容姝:……
“所以……殿下当真是生气了?”她忖度着问。
顾清凌冷哼一声:“你就是个木头,一点也不配……”
说到这,她似想到什么,顿住话头,狠狠瞪了谢容姝一眼,直接站起了身。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