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弦那天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改姓。
彼时他身份证上的名字还是张楚弦,拿着身份证明去户籍管理所排队的时候,工作人员抬着眼看他,见他满身学生气,问:“改名?”
高考后确实有很多人会来改名字。觉得名字不好听,或者寓意不好,都会在大学学籍建立前改掉,这是最方便的时候,以后就是新的开始。
“不。”楚弦说,“改姓。”
工作人员拿着户口本的手一顿,翻开看了眼,“改姓?你监护人在吗?他们都同意?”
楚弦:“我已经成年了。”
程序上确实是没问题,但往年涉及到姓的问题都容易出事,工作人员犹豫了会,见他神色不变,“改成什么?随母姓?刘?”
“……”这个问题他想过了,楚弦平淡道:“直接去掉吧。”
带着盖了章的证明出派出所的时候,楚弦抬眼看着阴沉到快要拧出水的天色,突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讽刺。
从张改到刘,或者从刘改成张,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他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把自己的名字从姓氏里剥离出来,好像就能划清关系,经历也撇除,但这个名字不也是他们起的吗。
可能大家都察觉到会有暴雨来临,路上行人少了很多,昏暗天际下,楚弦却突然向回家的相反方向走去。
他知道刘诗住在哪里。她的继子很高调,看得出来家里条件不错,比张振刚好多了。
他只是隔着一层围墙,远远眺望玻璃阳台,那儿挂着熟悉的红色外衣,是刘诗最喜欢的颜色,没注视多久,手臂就被重重一扯。
楚弦转头,发现是刘诗,她的表情很奇怪,努力想摆出和善柔软的笑,却又克制不住真实的恐惧和憎恶,开口时话语都带着颤:“小弦啊,你在这…干什么呢?”
他想说他只是突然想来看看,没有想干什么,话尚未出口,就听到刘诗的声音。
“是不是最近生活费不够用了?妈这边每个月再给你点行吗,就是你别跟人说。”刘诗从自己包里拿出钱包,皱着眉:“你后爸他……不大喜欢以前的事情出现,不是针对你,就是……以后还是少往这里来点。要上大学了吧,学费有着落吗?妈给你介绍个工作?”
楚弦:“…………”
这种感觉很怪。
好像有很多话蓄在胸腔里,随便一句都不够好听,但没到喉咙口,又棉花一样轻飘飘落下去,觉得没意思,不说了。
他没拿刘诗的钱,他转身回去了。
已经开始下雨了,楚弦回到巷子里,绕过那棵大榕树,走到自己以前的房间那去。
张振刚人跑了,租金也没付,那房主也是个良善人,自认倒霉,没来父债子偿那套,很利索的收拾了东西,丢的丢扔的扔,旧的痕迹被抹除,很快来了新房客。
也是个幸福的一家三口,前几天正在搬家,窗子都敞开了在透气,楚弦远远看进去,小孩的房间里有尤克里里、篮球、洋娃娃,贴了很多海报,还有几张褪色的奖状,书桌上摆着全家福,她被抱着朝镜头开心地大叫,空豁豁的门牙看起来有点好笑。
雨越下越大,他回房,没开灯。
床收拾好了,其他的东西都维持着原样,连衣柜都是空的。楚弦的衣服放在一个行李箱里,搬到梁又木家那去就拿过去,要换衣服直接从里面拿,要走了直接一关拉链就能拉走。
很方便,很快,很……不像家。
楚弦坐在床沿,没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
可能每个人都要有这么个瞬间,突然发现好像除了父母没人爱自己,也没人需要自己,就像突如其来的空茫占据了脑海。虽然这世界没了谁都一样转,谁都不算什么,但人免不了劣根性,总希望至少自己对某个人来说是特殊的,至少没了自己她不行,至少她会难过伤心,一个,有一个就行了。
就是楚弦可能还要更倒霉一点,他没有爱自己的父母,他只有梁又木。
新的开始?他现在连留在她旁边的理由都没了。
那他还算什么。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门被重重敲了两下,打开门,梁又木站在那里,没多余解释的话,他也没问,马上去拿钥匙。雨衣是单人的,梁又木缩在他身后,扶着腰的手在抖,一路沉默,只有风雨咆哮。
那家医院里全都是人。追尾事故波及不少,伤者众多,很多家属挨挨挤挤堆在走廊里,到处都是焦急询问的声音,不断有人被推进去,还有医护人员拿着话筒安抚的声音,混乱一片,好像一锅混杂的粥。
他跟在梁又木后面,沉默地看着她走到前台,开始从口袋里掏被水迹濡湿的证件、银行卡,摸出来一大堆,镇定地问:“请问刚刚有进来两个叫郑轩和姜梅的患者吗?郑,耳关郑,轩是气宇轩昂的轩,身份证号码是……”
医护人员低头开始帮忙查询:“嗯,有,在四楼18病房,你现在就要去?”
“我现在可以去吗?”梁又木问:“还需要别的证件吗?户口本和我的身份证也带了,我是他们女儿。”
“没事,去吧,不是什么大伤,别担心。”那护士大姐看了眼梁又木,啧啧嘴。
换她,出这大事早脑袋一片空白了,吓腿软都有可能,这小女生还记得带有效证件来问,声音都不抖一下。真的厉害。
梁又木上楼之前,往后瞥了眼,楚弦注意到她的视线,也跟上去。
姜梅很幸运,基本没什么事;郑轩手臂骨折,蹭到不少地方,现在刚紧急处理完,看到梁又木,吓了一跳:“怎么来了?”
“打你们电话没接。”梁又木没说自己以为他们出事了,“我就过来看看。”
“没事啊。我们没事,真的。”姜梅看她脑袋湿漉漉的,看了眼时间,还有点遗憾:“本来今晚想出院的时候一起出去吃顿好的……人真的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今天我们没办法回了,你一个人敢在家睡吗?”郑轩看了眼自己还被固定着的地方,无奈地笑了两下,“实在不行让楚弦再回来和你待几天……唉,也不能老这么麻烦人。”
楚弦:“不麻烦。”
梁又木:“没事,不用担心我。”
郑轩看起来安心不少。
接下来,她还是那副冷静的样子,告别,下楼,楚弦去前台把她忘记拿走的证件收回来,打算牵着她回去,走着走着,手却传来一阵阻力。
他回头,发现梁又木站在原地不动了,呼吸声渐渐重起来。
“……”他感到有点不对,走过去,轻声道:“又木?”
像是突然把一切都卸下来般,尘埃落定,她那些极力克制的负面情绪在这瞬间全涌了出来,后怕、恐慌、乏力,堆积爆炸,楚弦能看到她额角的冷汗层层滚落,整个人细微颤抖,嘴唇苍白,是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甚至开始往下坠。
他马上扶她到旁边的长椅上去,只错开一眼,她的眼眶就开始蓄泪,冰凉的一滴,掉在他手背上。
楚弦指尖蜷动,呼吸跟着一滞。
不知所措。
她从来没在人面前哭过,眼神直愣愣的,也没有声音,就是眼泪一直往下掉。他难受的要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难受,下意识就去擦,擦也擦不完,“别哭了……”
“楚弦。”梁又木终于开口了,道:“我真的很怕。”
她很怕,她当然怕,但她不可以表现出来,因为她是大人了,不要再给人添负担。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万一……她不敢想万一,却不得不一直去想。
持续了几个月的胆怯,因为这根导火索彻底释放,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到底哪来的委屈,又哪来的底气,直到下一瞬,那只扣着她肩头的青涩大手迟疑着微微使力,梁又木顺着力气跌进对方怀里。
楚弦下颌顶着她的头顶,喉结滚动:“我知道。”
“我做的很好了吧?”梁又木声音很闷,“我有按时吃饭,有努力学习,高考也发挥的很稳定,没给他们添乱。”
楚弦:“嗯。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