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要寻找普通人是很容易的,无需周琨大人指点,我们很快找到了已经在七河市定居的这一家人。那时候冬屋出动了最厉害的感知巫师和古术巫师,对这一家人连续观察了一整年,结果不管是七河爸爸,七河妈妈,还是七河本人,都再普通平凡不过,既无异常,也无力量。巫师们失望而归,他们的档案也就尘封起来,无人问津。那是在七河两三岁时发生的事情。”

“虽然失望,但我们只能先把混沌之心束之高阁。冬屋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观测毁灭的日期。就像住在活火山脚下的人,头一件大事就是掌握火山何时喷发。那时候已经过了混沌行的热潮,大部分人都相信这座火山是必定要喷发无疑了,少数乐观主义者也无需别人劝说,银杏之门上消失的星星、每十三年一次的剧烈地震、以及已经来到第一道门前的混沌本身,就足以把他们说服。大巫师们分成三拨,一拨安抚混沌,一拨安抚大地,一拨测算毁灭。他们发现,星辰大君的法术准得让人头疼——毁灭的日期可以具体到今年夏至这天,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无论做多少加固封印的工作,都于事无补。至于我这个做大君的,不会高深法术,每天在办公桌前伏案,为平息各种争端而头疼,尤其是处理与海屋的关系,更是慎之又慎。”

大君向为她送茶的跳蚤道谢(郑笑鸣很少看见巫师向跳蚤道谢),饮了茶,才继续说道。

“我们不得不对海屋逢迎,虽然家园之仇,没有一日一时忘记。你们已经猜到了:我,还有其他一些人,知道双王劫的真相。但你们没有猜对,我们不是从周琨大人那里得知,而是早在继位之前,由周宇生大人告知。那时周琨大人还在白原上漂泊。新任炼金大人拒绝大君之位,反而推举杂物部那个毫无背景的副部长。那时他这样对我说:跳蚤还担心什么高贵和低贱?他又说:这座城里,高贵的人不是高贵的人,低贱的人不是低贱的人。他深知父亲的性格,以及与星辰大君之间的纠葛,所以双王劫当日,就已推测出父亲铸下大错,星辰大君及部下才是拯救冬屋的人。但许多原因汇聚在一起,让他仍然把那群部下判为弃民。他告知真相,然后对我说,他期盼谢罪之日能早一点到来。”

郑笑鸣回想起那一场春节聚会,回想起炼金大人对他的说的话。他说:

“好久没遇到这样不合格的卫兵了,我倒想知道,你准备坚持到几时?”

郑笑鸣鼻子一酸:结果炼金大人自己,那时已经准备好了为弃民牺牲生命。

只听大君说:“因此,我上任后试着改善弃民的生活,但阻力很大,效果并不明显。时间忽忽过了七八年,七河一家人在我心里也只是朦胧的影子了。但这时候,程婆婆出现了,给一切带来转折。程婆婆出生于冬屋,从石榴屋毕业后进入第二野舍,做了几年通讯员后,转行为粉刷匠,一干就是三十年,尽心尽力的维护着白原的原貌,年纪大后转入巫师观察组,负责发掘具有巫师资质的孩子。我们就这样描述程婆婆吧:她毕生都在做着别人不易发觉的事情,以满腔热爱和善良之心。在观察其他小巫师时,她发现了杜七河,之后经过长期的跟踪观察,以一双粉刷匠的慧眼认定了她的特殊。她开始不断的提交报告,希望引起野舍的重视,但舍长勇叔拿到报告,却一份也不上报。”

她笑了笑,缓缓用手指梳理鬓边头发:“其实……这不是无知或轻视,而是勇叔仁慈的表现。这份心思,他并没有跟程婆婆说,因此有了后来的白石河事件。其实,勇叔暗中操了不少心,在事情暴露后,他向冬屋提交了一份审慎的报告,指出孩子年幼无知,毫无根基,不可启用。同时他向万事屋强调,如果以随意牺牲他人性命为手段,那么冬屋即使立刻崩塌也不足为惜。嗯,你们想知道程婆婆如何评价杜七河吗?她的每一份报告都这样写:不知为何,被创生力量保护,犹如巫神护佑,可尝试混沌行。”

郑笑鸣望着杜七河,袁山山望着窗户,杜七河望着自己的手。

“当然,你们必须像程婆婆一样了解杜七河,才能明白这并不是一名巫师为了建立功勋、逼迫一名白壳子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最初我也误以为是这样,直到了解了程婆婆的经历,再站在她的角度看待事情,才能明白那份真正的心意。白石河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到七河市查看了情况,发现竟然跟报告里的一样,七河的伤势不能仅仅被描述为痊愈,而是完全新生,只有造物的巫神能达成这样的奇迹。现场有多名巫师目击,特别是与她一道的小巫师们,都由粉刷匠做了工作,以免不必要的骚动。那时她还在野舍昏睡,要由我看过后再做处置。我问,怎样能看出来?勇叔说,一旦受伤就能看出。我问,难道以前她没有受过伤?勇叔说,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小姑娘不喜欢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我又问,难道在她的观察期也没人发现这件事?勇叔沉着脸说,冬屋都是有品德的巫师,没有人会做故意让小孩子受伤这种事!”

说到这里,大君笑起来,为这群固执、迂腐、善良的同胞。

“他这话有言外之意,暗示我不要做出不符合巫师品德的事情。我召集身边可信任的、正直的巫师,让他们对杜七河进行检查,自己去见了程婆婆。她正在铁部接受审问,之后会转入监狱服刑。我尽可能的掌握了事件的全貌,然后告诉程婆婆,杜七河曾经拥有混沌之心的那段往事。她对此一无所知。世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能在千万人之中发现对方,了解对方,帮助对方,不是伯乐是谁?所以,七河,当你选择程婆婆做导师时,我们都很高兴,虽然我们有义务向你引荐最强大的巫师,但你的选择代表更强大的东西。”

“之后我离开铁部,重返七河市,在野舍看其他人忙碌,聆听汇报。他们告诉我,没有异常,没有力量,小姑娘很简单,事情很简单。唯一的一点小瑕疵,就是创生力量保护着你。而这个小瑕疵,只能归结到混沌之心上。”

“送你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作出了一个最冒险的决定。这个决定——或者说,这个计划,包括需要多位挑战者共同完成的壮举,长时间的酝酿、等待,以及对渺茫结果的坚定信念。我仅将它告诉了最信任的几名巫师,其中包括勇叔、老吴、巴巴掌和炼金大人。我认为拯救冬屋就在此一举,这是十几年来混沌行重新回到我们的考虑之中。当晚我就向几位最好的人选寄去了信函,约定见面事宜,之后几个月我一一拜访,与他们商议计划,最终定下行程。这几位巫师,你们已经知道是谁。巫神保佑冬屋,这世上有这许多人甘愿为她献出生命,哪怕从未亲近过她的芳泽。”

郑笑鸣眼前浮现出那几名挑战者的身影:孤身一人的老头,铁丘屋的豆腐公主,金林屋的刺婆……原来他们都是为了让杜七河完成混沌行而来的……

“由于此事关系重大,又需要较长时间来实施,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恐怕半途就会夭折。因此消息一直严加控制,连万事屋的部长、组长都不一定知晓。经历过双王劫的惨痛教训,我们对海屋已经彻底看清,他们绝不会容忍冬屋有一丝一毫存活的机会。且不说外部形势如何险恶,在万事屋内部就有通敌之人存在。有些是无意为之,有些则是有意为之,不管是哪一种,我们都不希望暴露计划、暴露杜七河出现的目的。”

大君停下来,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小巫师们。

“……但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你们偏偏与来自海屋的胡梦狮成了朋友。胡梦狮原本是我们故意放进万事屋,用来找出其他敌人的诱饵,被她称为灰尘巫师的人是我们早已注意到的死徒,臭名昭著的变节者,他的真实名字叫做秦渊。当初胡梦狮会遇见他,也是老谋深算的海屋大君一手策划,由此让她变成海屋的一枚棋子。你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虽然七河一直严守秘密,但山鬼的突然出现,让我们的计划变得明显起来。当时我们推测,海屋即便不知晓计划的全貌,也会意识到杜七河的重要性。有的人认为应当对七河实施严密的保护,但以我的判断,海屋一定会选择劫走杜七河,研究她的特殊之处,若不成功才会对她造成危害。于是我们按兵不动,观察情形,果然发现灰尘巫师开始行动。”

电视机和打字机依然嘈杂,但郑笑鸣早已听不到了。他浑然忘了周遭的事物,只想着把大君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早在我定下计划,与候选人进行接触之时,海屋就注意到我的动向,派出他们的影子,隐藏在黄叶地,侦查混沌的封印和万事屋的动向。能够这么早就发现这些人的行踪,还多亏来自毒血森林的消息——失窃、毁坏财物、老虎。他们以为在弃民村庄里的破坏不会被注意,但勇叔去注意到了。等到第二位挑战者进行混沌行后,海屋增派了灰尘巫师前来,紧密的注意着突然热闹起来的冬屋是否暗藏玄机;等到山鬼事件后,他们开始调查杜七河;一段时间后,灰尘巫师与胡梦狮联络,暗示对方自己能解开杜七河的秘密。他的信件都是隐秘传输,有法术封印,但胡梦狮的回信不是,我们可以推测出大部分内容。两人很快商定了见面,这时一批海屋的卫兵开始向这边转移,陆陆续续在洄澜地等地驻扎。我们做好了抓捕的准备,要把外部的敌人和内部的叛徒一网打尽。”

“就在等待你们动身期间,一位友好的使者,来自不可说之地,给予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帮助。我们得知,灰尘巫师很可能就是当初袭击湖厅时召唤魃的罪魁祸首,如果能迫使他召唤它们,将有机会抓捕一百只、一千只魃。于是计划被重新制定,我们要让他燃烧原野。豌豆婆婆给了你们一人一只护身符,我给了袁山山能束缚千万生灵的红绳,还有一个有趣的决定,由胡梦狮本人作出——她把岩石屋放入了隙中驹。”

郑笑鸣想起在光影中翻滚哀叫的女孩,心中一阵抽痛。

或许……她早就有了一丝犹豫……来自对冬屋的喜爱和不舍……

大君轻轻叹了一口气。

“隙中驹原本是银波屋的一样宝物。这宝物非常精细,需要妥善维护,当她拿给迪迪时已经损坏,小马儿能去的地方原本是一个,由迪迪开发,增加为三个。唉,我们的开发组组长总是见到好东西就心痒难耐,非要把它做到最好才行。这多出来的两个地方,她在其中之一放入了附近的岩石屋。为什么呢?等她醒来后,我们自然能够知道原因;不过,如果让我来猜测,大概是因为那里连接着混沌吧!每座岩石屋都有一条结界之线,连接银杏之门,大巫师们曾经经由它平息混沌。她也许是想让灰尘巫师和七河到那里去,探索与混沌的联系。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守藏官的确尽力了。”

“至于后来的事情,你们已经亲身经历——被那三名恶徒抓住,遭遇各种艰险,还解开了暗影封印的法术。这其中有我的责任:我让他们在护身符消失前都不可出手相助。如果你们想知道原因,我只能这么说:你们未来的道路还很长,将要面对的敌人更加险恶。而我坚信冬屋必将存续,在将她托付给你们之前,我希望你们能拥有正直和勇敢之心。”

晚霞已变为夜色,披在在三名沉默聆听的小巫师身上。

终于,袁山山轻声问道:“大君,你的意思是,杜七河是不死之身?”

大君考虑了一会儿。郑笑鸣发现,她非常认真的对待他们,毫无轻视或敷衍。

“我想,她不是不死之身,就像她会长大一样。我宁愿称之为受到混沌的保护,不会遭遇意外的伤害。”

“可是,就算这样,她不也在第一次拜见混沌时晕倒了?”

大君答道:“正是如此。如果七河接近混沌,进入它的力量范围,就会晕倒,不省人事。这我们早在白石河事件中就发现了。她失去知觉期间,身体维持原状,就像进入了冬眠。与在外面世界不同的是,恐怕在混沌之中她将永久长眠下去。因此我们制定了计划,让她进入银杏之门,而混沌能够聆听她的话语。”

“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吗?”

“不……这个计划是冒险一搏。我们并没有多少把握。”

袁山山的拳头又攥紧了。

“可是,杜七河毕竟是个普通人啊。既爱哭又没本事,她的话语有何力量?她怎么能与那些伟大的巫师相比?”

他这样说,就好像杜七河本人并不在这里一样。

大君答道:“所有前驱者,都是为了让她仅做一个普通人。至于其他的,只能交由混沌之心和巫神来决定。”

“可是,大君——”

郑笑鸣简直不敢去看袁山山。他出奇的倔强,要与这座最伟大的巫师之城中、最至高无上的巫师抗争。

“杜七河还小,很容易被左右,很容易改变想法,即使她曾经答应进行混沌行,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代表的意义。也许再长大一点,再知道的多一点,她就不会这么做了。你们不给她再考虑一次的机会吗?”

这长长的夜话、漫漫的夜色里,杜七河头一次抬起头直视袁山山。

袁山山没有看她。

“刚开始,我答应这件事的理由很简单。”杜七河说,红肿的眼睛里透出坚毅的光,让郑笑鸣想起她扑向自己、背对野兽的那个时刻。“我在白原上,活得很辛苦,很糟糕,只是为了妈妈,才努力坚持。有一天,一名巫师告诉我,七河市快要毁灭了,世界快要毁灭了,我可以尝试拯救它,就算我失败了,我爱的人也可以得救,或者实现其他的愿望——作为混沌的挑战者,我可以提出许多愿望。于是我一口答应下来,毫不犹豫:我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心满意足的时候。”

她停下来,整理语句。

“最初,我不知道详细的计划,还以为李冰大人他们,都是与我一样的挑战者。大君、勇叔和巴巴掌他们都说让我好好在冬屋、在万事屋生活就行,能够开开心心最好,不必考虑多余的事,但要严格保守秘密,以免引起骚动。我一边工作一边等待,还猜想着会不会轮不到我自己。但越是安下心的在这里生活,越是觉得难以坚持初衷:这里跟白原完全不一样,我真的好想继续生活下去啊……跟你们一起。虽然,如果不是挑战者,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更不会认识这里的人,也不会重视自己,我是不是很蠢?”

她笑了,泪光闪闪,抬起手抹着眼睛。

“现在我知道的更多了一点,长大了一点,并且反复考虑过无数次。我向你们发誓,即使大君给我机会,我也不会重新选择:我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冬屋,这是我爱的家园。”

回到万事屋的医生们很快为三人进行治疗,除了郑笑鸣的脚伤严重些,其他都是皮肉伤,而杜七河毫发无损。他们服用了安神和补充体力的药剂,杜七河留下与大君在一起,郑笑鸣和袁山山离开,踏上洒满月光的道路。

他们一个人要去黑屋子,一个人要回村庄。一路上,两名年轻的、但又猛然觉得自己长大好几岁的巫师,有了下面这番对话。

“山山,我觉得,你并不是很惊讶这件事呢。”

“哪件事?”

“就是七河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去混沌行的事啊!你看起来就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这个嘛,因为,我问过竹取童子了。”

“什么?”

“我们去见竹取童子的时候,我提的问题就是,杜七河是否知道自己是混沌的挑战者。”

“真的吗?我想想……那个时候,我们还没听说混沌之心的事吧?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因为,我请竹取童子展现的场景里,她出现了。”

“银杏之门内的场景?”

“是,也不是。我提出的要求,是看看近来挑战者去见混沌的场景。竹取童子说,它只能呈现进入门之前的情形。我看见了李冰大人,豆腐公主,还有她。”

“嗯……”

“那是我们作为新人,第一次来庭院,拜见混沌。竹取童子把她算进了挑战者。”

“噢……”

从地势高的山坡经过,可以望见山丘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即将被满天繁星遮盖。

“你回去,是想求证双王劫的事情吗?”

“不,那件事已经没关系了。我是想去拜见暴君。”

“毒血森林里那个用来吓小孩的魔王?”

“你们是这样说他的呀。也算是吧。”

“他还在那里吗?”

“是的。我要请他再一次帮帮七河。”

他们在一座小桥上停下。道路在此分开,他们互相道别。

“代我向村长问好,山山!”

“谢谢。告诉狮狮,坚强起来,我很快会去看她。”

“好,到时候见!”

“再见,鸣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