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之躯上,光芒和暗影缠绕嵌合,犹如血肉和灵魂的接泊。

郑笑鸣咬紧牙关:“坚持住,胡梦狮,你不是软弱的人,你比我们都强大,比我们都更有好胜心,连我都没有认输,你怎么可以认输?”

老姜被撕开一角,无法及时修复,一只魃的手划过郑笑鸣的大腿。剧痛让他打了个趔趄,但腿上奇迹般的没有伤口。一片纸人突然飞到他前方,在灼灼火光中,纸片上腿的部位被划开一道。郑笑鸣想起这是豌豆婆婆给的礼物。他振作精神,继续前进,幽灵拖着残破的身躯遮掩着他们。

“你听我说,我其实很软弱,如果你放弃了,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不是叫我墙头草吗?你一定要醒来听我说……”

他把女孩使劲往上托。

“我一直想要告诉你,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改变……”

长长的林间路似乎没有尽头,蜂拥而来的魃,穿过破洞做出袭击,纸人上的伤痕越来越多,终于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郑笑鸣停下摇晃的脚步,望了一眼能看到一线银光的地方:那希望的河流,却终归是没法走过去了!

“带她走。”他恳求幽灵。但老姜闪烁着——幽灵死前才会这样闪烁——没有听从他的命令。

纸人湮灭了。

郑笑鸣苦笑一声,再次迈开步伐——

“兔子,去吧!”有人大喝一声,从天而降。郑笑鸣吃惊的昂起头,透过沾满汗水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火焰和烟雾中的来者:是迪迪!

真是个奇特的救兵。这是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只变大数十倍的白兔左扑右撞,冲散了魃的包围圈。迪迪很快来到身边,关切的打量他与胡梦狮,杂草窝似的头顶少了一只兔子,郑笑鸣都快认不得他了。

迪迪皱紧了眉说道:“你们需要治疗。回万事屋去,坐我的兔子。”

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兔子立刻折转回来,迪迪将他俩扶上那白绒绒的背脊,郑笑鸣抢在他发令前问道:“迪迪,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位常年不愿出门的法术组组长微微一笑:“很快你就会知道了!”随即下令:“兔子,去吧!”

白兔风驰电掣,将主人抛在身后,转眼间就冲出桦树林,一跃而过磨底河。郑笑鸣回头望去,熊熊燃烧的树林仿佛噩梦中的场景,几分钟前濒死的情形就已经烟消云散。老姜像一小块破布一样贴在手上,他将它放到胡梦狮滚烫的面颊边。女孩趴在宽厚柔顺的兔毛里,吐出火热的、无休无止的□□。

边界这边,雾气变淡,仍然有少量魃的身影出现,但零星几处着火点看起来都不会蔓延。郑笑鸣正奇怪为什么这里也遭到攻击,突然发现一个人影从西北方飞快的向他们靠拢。他紧张的观察着,但很快放松下来:居然是欧队!

这位脑袋和身体都圆乎乎的老头儿像野鹿一样飞奔着,风掀起头顶稀疏的几根头发,像鸡蛋上沾着的软毛。他极准确的判断路线,恰好与白兔相遇,飞身便上了兔背。郑笑鸣喊道:“欧队,你怎么——”,老头儿没空理会他,抬起胡梦狮的手察看,再没有了平常慢悠悠的样子,严峻的说道:“你们直接去黑屋子,这状况治疗法术效果不佳,必须由腾根处理才好!”他拉起兔耳朵说了情况,白兔脚步一错,向着庭院的方向奔去。

“腾根厌恶暗影法术,你要求它治疗,否则就算硬抗过这一关,也会落下残疾。”他嘱咐后,拍着郑笑鸣的肩膀露出笑容。“卫兵,尽你的全力,加油干吧!”说罢,老头儿跳下白兔,敏捷潇洒的朝来路奔去。

“噢,”郑笑鸣突然想起来,在欧队背后大喊:“袁山山和杜七河朝东边的公路去了!对了,还有周继来,在雪湖边——”

老头儿挥了挥手,很快消失在山丘中。

郑笑鸣开始意识到,整个万事屋都加入了这场战斗。豌豆婆婆、迪迪、欧队……似乎有一条隐形的线将这一切串联起来。不过,他目前无心思索答案,照顾胡梦狮已经占据了全部精力。白兔载着两人抵达黑屋子,他连滚带爬的跪在焦土上。

“腾根大人!”他颤抖着、气喘吁吁的喊。“滕根大人!”

守卫黑屋子的麻衣少年向他飞奔而来,吃惊的望着白兔背上的胡梦狮:“巫神保佑!她怎么这副模样!?”

眼泪像河流一样淌过郑笑鸣的面颊:“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受了重伤,我来请腾根大人救她!”

麻衣少年转头望向黑屋子:“别急……滕根大人来了。”

一只黑底白花的黄鼠狼出现在黑屋子窄小的门口,走上前时变成一位披着黑衣的男子,宽大的黑袍上绣着大朵白菊花。

“拜托您,救救她吧!”郑笑鸣情不自禁的向焦土磕下头去。“终命契约被解除了,但她还受着暗影法术的伤害,请您救救她吧!”

黑袍停在几步之外不动了,灾害腾根仅看了一眼胡梦狮,就厌恶的别过头。

“女孩自愿接受暗影法术,这结果乃是自作自受,我不会为了她败我的胃口。”

“滕根大人,请看在她也曾为您清理灾害的份上,帮帮她吧,我一定努力报答……”这几句话郑笑鸣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完,因为喉咙很紧,哽咽的说不下去。

麻衣少年放下拐杖,走来跟郑笑鸣跪在一起,也向黑精灵腾根恳求:“求求您,救救她吧,她还很小哩,还有挽回的机会……”

男子长叹气。郑笑鸣把额头抵在焦土上,只看见四只毛发漆黑、爪子雪白的兽脚走了过去。

麻衣少年悄声对他说:“放心吧,滕根大人将她吞下了。”

郑笑鸣点点头,站起来擦掉眼泪。麻衣少年奔黑屋子里去了,他也想跟去,但竟然迈不开脚,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崴了的脚踝肿得比馒头还大。有什么东西拱着他的胳膊,原来是那只白兔。

“嘶——你回迪迪那里去吧。”他先让白兔回去找主人,自己呆呆站了一会儿,直到有东西轻轻碰触膝盖,他以为又是白兔,一边说着“没关系我这里已经可以了——”一边转身,却发现居然是自己那辆紫色的节节车。

“桀桀——”车摆着尾,喷出熟悉温暖的蒸汽。

“你怎么来了?”郑笑鸣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它,“怎么……这是让我跟你走吗?”

“桀桀——”节节车摇头摆尾,一个劲将座椅往郑笑鸣身上蹭。于是他坐了上去,节节车刷的展开翅膀,载着他起飞了。庭院,山岭,城镇……掠过这些熟悉的景物,降落在到万事屋,轻轻停在杂物部的老房子跟前。郑笑鸣正不知是何用意,有个声音温和的在他耳边说:“来其他组,卫兵。”

这声音是……郑笑鸣疑惑着,拖着伤脚爬上老楼房,走入其他组的大屋子。

屋内没有职员——不,只有一个小个子女人,背对着他站在讲台边,拨弄着龙卷风里的地球仪,另有一台小号打字机漂浮着,不停的吐出纸张。宝塔似的电视机亮着,嘈杂的播放着节目,傍晚的光线从窗台上硕大的玻璃窗投射进来,让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披着晚霞。

“请坐,歇歇脚吧。”小个子女人对他说。

这是冬屋的大君,夏侯简烛在对他说话。如果不是对方的表情温和,郑笑鸣会以为自己已经闯下了滔天大祸,比之前差点儿四部会审的情形还严重许多。他坐到一把椅子里(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太远),大君没有说话,他也就不敢开口。跳蚤们端来热牛奶和面包,他也不敢去拿,反而是大君发现后,笑了笑说:

“吃点东西吧。你的朋友们还没有回来,我们要再等一等。”

于是郑笑鸣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望着大君的背影。她出神的凝视着地球仪上的某个地方,有时看一眼打字机,那未曾间断的纸张已经在地上卷起一大堆,上面的影像和文字不停的变化,有山丘、河流、燃烧的森林、悬索大桥和公路……

晚霞的紫红色浓得化不开时,袁山山和杜七河走进了大屋。两人真狼狈呀!衣裳破烂,灰头土脸,袁山山的头发还被烧掉了一小半。郑笑鸣忘了伤痛,冲过去热烈的拥抱了朋友们,告诉他们胡梦狮已经得到最好的治疗,并不住询问自岩石屋分开后两人的经历。杜七河听到胡梦狮无恙,高兴得又开始流泪,但她看到了大君,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大君请他们坐下休息,自己则坐进杨姐平时打毛线的扶手椅里。跳蚤们已经摆好了一圈舒适的椅子和一张小桌,袁山山和杜七河也吃到了牛奶和面包,跳蚤们还在把刚刚出锅的煎蛋、冒着热气的鱼片粥、煮好的茶和咖啡往上端,小桌很快摆满了。三人先不敢动,但大君让他们吃饱再说,于是他们狼吞虎咽的吃了不少东西,郑笑鸣喝了一大碗粥,吃了三只煎蛋,这才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除了那只疼痛的脚踝)。

这时,大君说道:“晚些时候会有医生来查看你们的情况,但目前他们一部分人在前线为卫兵们治疗,一部分人被安排到了城里,你们先忍耐一下吧。”

三人都点了点头。郑笑鸣又开始紧张不安:到底是什么事值得大君亲自面见他们几个?或许她马上就要审讯他们与灰尘巫师相见的事吧?虽然他隐约感到,大君比他们所知道的还要了解事情的经过。

“卫兵,”大君居然先点了他的名。“我想先告诉你,周继来已经安全回家了。”

“是!”他赶忙站起来答道。

大君微笑着摆摆手。

“你们都表现得很好,现在是时候休息几天,观看这场战斗的结局,以及之后的局势。某些你们熟悉的人将成为阶下囚,某些大家信以为真的事情将会改变,但很遗憾,某些事情依然将维持原样。”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郑笑鸣挺直背坐着,像一个卫兵该有的样子。

大君又对杜七河说道:“七河,在我们去混沌那里之前,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可以随我一起修行法术,虽然助益不大,但能够磨练意志,你愿意去吗?”

郑笑鸣明明清楚的听完了这些话,但一个字都不明白。他迷惑的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孩,而袁山山腾地一下站起来,他便又看向后者。

男孩脸上交织着激烈的情绪,他攥紧了拳头,一个字也没说,低下头坐下了。

杜七河没有看任何人,她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小声说道:“好。”

电视依旧播放着嘈杂的节目,打字机“康啷康啷”的吐出信息,除此之外,被爬山虎和常青藤覆盖的老楼房安静得像旧照片里的景物。郑笑鸣在温柔的晚霞中慢慢明白过来,理解了那些词句的意义。

原来,胡梦狮是对的。

原来,她又是错的。

“七河,你——”郑笑鸣不禁轻声呼唤,被呼唤的人将脏兮兮的脸转向他,露出一个苦笑:“嗯,我早就知道……对不起。”

接着那个弱小内向的女孩深深的埋下头:“我对不起大家,最后才告诉你们。”

郑笑鸣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他深吸了口气,来回注视大君和杜七河:“我能提个问题吗?”

大君对他微笑:“当然可以。”

郑笑鸣再次深深呼吸:“杜七河真的是冬屋的救世主?她为什么是冬屋的救世主?那之前的那些挑战者呢?”

明明是说一个问题的,但他一口气问了许多,因为再不问出口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我正是要告诉你们这些事情的缘由。”大君缓缓说道,“如果你们已经做好准备的话。毕竟,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希望在无人打扰的时候……在你们亲自经历过一些事情,又能够静下心来的时候告诉你们。”

郑笑鸣和袁山山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了急迫——那种掺杂着无助和坚决的急迫。

袁山山更加镇定,他说:“请您告诉我们吧。”

“那么,七河,你愿意由我告诉他们吗?”大君询问杜七河。

杜七河小声说:“好。”

“好的,孩子们……你们在上一任炼金大人那里听过了双王劫的真相,但那只是冬屋故事的前半段,现在我来告诉你们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大君的声音跟晚霞一样柔和。她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手指缠绕着茶杯,像一位在壁炉边给儿孙们讲述历史的家族长者。

“双王劫之后大约二十五年,我成了冬屋的大君。这之后发生了我和周琨大人在白原上相见一事。那时能够让周琨大人回到冬屋,又取回已经平静的混沌之心,一举做了两件好事,但实际上却令我们喜忧参半。一来,周琨大人坚持要看管野兽监狱,很少在外边露面,成了世上最辛苦的隐士。二来,那颗混沌之心,任我们想尽办法,也无法发挥平复混沌的作用。日夜对它念诵秘祝,它跟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样沉默;将它还入第三道银杏之门内,很快便会被风浪卷走;最终周宇生大人解除了黑金法术,消除了金壳,但没想到,它居然维持原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时候,有人提出,既然称它为一颗心,它会不会也像其他心灵一样,藏着情感和力量的源泉?那曾与它密切接触的一家人呢?要不要找找看?嗯,你们看,这就是七河进入这件事的开端了。”

大君顿了顿,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