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笑鸣嘶了声,正想继续提问,但袁山山示意他往回走,在接近小木屋时,弃民男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如果发生意外,你全力对付这一个,千万不要留余地。”

郑笑鸣没来得及回话,就看见浓雾中露出粉白脸的远火巫师,他站在屋外望向他们,龇牙一笑,招呼他们赶紧进屋不要迷路。两人回到火炉边,胡梦狮正承认自己感知法术低微,无法探查真相。郑笑鸣感到寒意缠绕背脊,手脚发紧得厉害,比任何一次守卫部行动时还要可怕——巫神啊,袁山山为什么会那么说?到底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紧盯灰尘巫师,发现确实如袁山山所说,好几根项链绕过老者的脖子,钻入毛领下方,又从胸襟前的纽扣之间露出,其中一根细细的黑线末端系着一块水滴状的黑宝石。

他反复琢磨:如果紫铜茶壶真的是黄叶地的那一只,那这三人已经在这里长达数月了,根本不是禁令后抵达的,这件事胡梦狮知道吗?还有这条项链,平常任谁也会认为是一块黑宝石,但有第三个谜语在先,再仔细分辨,它的中间似乎确实有一条可以打开的细缝,只有鹰一样敏锐的眼睛才能发现。

灰尘巫师的话钻入他的耳朵:“……仅靠这些情况也无法查出什么,我等待你们的时候,用感知法术在屋外结了一个小小法阵,你是否愿意随我去试一试?”

杜七河犹豫着,袁山山抢着说道:“其实,我们该回去了,我们的伙伴正在不远外等待,没想到起了这场大雾,肯定已经担心我们是否平安了。”

郑笑鸣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胡梦狮没有。她坚持要随灰尘巫师前去,远火巫师和峨月巫师也起身站立,灰尘巫师温和的说道:“只需片刻就够了,法阵仅在一百米外,我们去而复返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他们只好走出小屋,由老者领路,向迷雾中出发。郑笑鸣发现远火巫师和峨月巫师远远落在最后,雾中只是两个幢幢影子,肩负上背着行囊。

他们为什么要带行李?他感到一阵迷惑和恐惧。炉上的火不是还烧着吗?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是袁山山。他望着前方,轻轻的问:“怎么会有黑牙?”

郑笑鸣也朝前路望去,在两个女孩和老者前方,果然有几只黑牙聚集在空旷的草地上,像互相挤挨的黑石头,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啃食。

“可能是动物的尸体吧。”他心不在焉的回答。黑牙杂食,虽然腐肉并不是它们首选,但那空地上还能有什么呢?袁山山没有说话,在翻滚的雾气中与他并肩而行。郑笑鸣发现他行走时完全没有声息,不像其他人,脚步拖过野草和泥土,发出不间断的窸窣之声。他们脚下是一段下坡路,很快就接近黑牙所在的位置,这时袁山山悄声问道。

“做好准备了吗?”

“嗯?”

袁山山抬起头望向他,黑眼睛里的决意惊醒了郑笑鸣的精神,只听他轻轻吐出四个字:“粉白脸的。”随后提气大吼:

“红小妹,带杜七河走!不要回头!!!”

完全是身体的自动反应——作为一名卫兵,他已经历过数次危急关头——创生力量流转全身,充盈手脚,他不假思索的扑向后方的大汉,双臂将对方牢牢抱住。大汉发出一声又惊又急的怒吼,仰天倒下,接着怒吼连连,郑笑鸣感到自己像是箍着一头活熊,立刻就要被挣开,但他拼尽全力禁锢住对方不放,同时呼唤创生力量注入身躯,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好似在燃烧,就算是一头真的熊在猛烈挣扎,也无法逃脱。

但远火巫师更甚于熊,他的身躯上浮现白线,脸庞覆盖上一张狂暴狼脸,他抽出一只手臂,卡住郑笑鸣的喉咙,在他气短力泄时将他向外扔出,又如一匹暴起的狼一般扑到跟前,因白线而变长变大的手掌向他脑袋挥下。如果这毫不留情的一掌击落,郑笑鸣恐怕当场就爬不起来了,但传来胡梦狮的怒喝:“住手!”,远火巫师的胳膊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抓住郑笑鸣的衣领,拎小鸡一样把他提起来。

“你想杀了他吗!”不远外的胡梦狮背后腾起凶猛黑烟,听令于巫师的二十八星宿的影子在黑烟中轮番闪现。“还不把他们放开!”

袁山山正被戴眼镜的峨月巫师按住,但并不是峨月巫师那细长的手指,而是从一抹黑烟中伸出的带鳞片的爪子。他们一个是白线巫师,一个是黑烟巫师。郑笑鸣用充血的脑袋拼命思索:为什么都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在冬屋边界外的荒野里?来见杜七河?

想到杜七河时他猛地一惊,四处搜索,周围已经没了白壳子女孩的身影。只听灰尘巫师冷酷的说——他的声音真是产生了巨变啊!——“峨月,你去追人,他们在雾里走不远。”又说:“远火,把人带过来,我们先进门。”

峨月巫师点点头,转身离开。胡梦狮吃惊的从老者身边退开两步,即使隔着重重雾气,郑笑鸣也能感到她的惊慌失措:“师父,他们是我的朋友,虽然先袭击你们是不对,但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灰尘巫师打断她,问道:“隙中驹带了吗?”

胡梦狮犹豫的摸着口袋,说道:“带是带了,可——”

“放入了双园地?”

“是啊,你不是说,万一杜七河身陷险境,我们就带她离开——”

灰尘巫师不再理睬,跨过黑牙消失在雾中——当然了,那里是一道结界之门!——远火巫师紧随其后,铁箍般的手掌一边抓住袁山山,一边拖着郑笑鸣,将两人扔进门内。他们摔在灰白色的土地上,四周荒凉无垠,穹顶犹如一只倒扣的白碗,除了进来之处再没有其他出口。郑笑鸣猜测这是一道兔门后方(封闭空间的生肖之门之一),由灰尘巫师用隐形法术和结界法术控制着,不管门内发生何种情况,外界都不会知晓;就算云开雾散,卫兵们巡视旷野,也会忽视这片空地——除非有谁注意到那几只小小的黑牙。

在认清三名歹徒的实力之后,第二件事震惊了他:他们被关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空间里了!

胡梦狮跌跌撞撞的跟进来,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一路喃喃:“师父,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听听他们解释——”

她就像个无助的傻瓜。郑笑鸣第一次对胡梦狮产生这样的感觉。但他没时间解释或安慰,远火巫师大步逼近,粉白脸上咧出狰狞的笑容。他和袁山山想要逃开,但被土地中伸出的又粗又韧的藤条捆住了腿脚,他们只能跪在地上,远火巫师迎面一巴掌打在郑笑鸣脸上,啐了一口。

“小兔崽子!”

这一掌就像铁锤砸到头上,晕眩中郑笑鸣听到胡梦狮的尖叫“停!停下——!”,但随即沉寂。他勉强从尘土中抬起头,看见女孩惊讶的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纤细的手,曾经高举着挡在野兽和伙伴们之间,此刻却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把隙中驹给我。”那自称灰尘巫师的老者阴冷的命令道。很快小巫师们就会知道他跟其余两人的真面目:他们都是无耻的变节者和声名狼藉的匪徒,虽然具有强大的力量,但心灵已经被邪恶腐蚀,可以毫不留情的干出毁灭城镇、杀死妇孺这类的恶行。他们听命于海屋,行使着一个谋划多年的阴谋,而冬屋的毁灭正是这个阴谋中最关键的一环。

看得出,胡梦狮想要违抗命令,那双纤细的手举起、放下、举起、放下,细瘦的腿迈出、退回、迈出、退回,不知情的人会认为她在跳一曲可笑而诡异的舞蹈。

她最终走向老者,郑笑鸣看见鲜血顺着女孩的下巴往下淌——她的舌头咬破了。

桃核一样的隙中驹交到了老者手上。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胡梦狮嘶哑的问。

老者不加理睬。“站在这里,不可说话,不可再有举动。”他命令道。“你是我最好的仆人,我可不想你缺了舌头。”

胡梦狮果真像个木偶般呆立不动,但身躯震动着,像是灵魂从这具木偶中发出的呐喊。

另一边,远火巫师已经给郑笑鸣和袁山山施了禁声咒语,搜出他们的随身物品,全部捏碎,摔在如戈壁般的土地上。虽然郑笑鸣的卫兵生涯已有两年,但被敌人擒住还是第一次。战斗时的热血很快冷却了,孤独无助的恐惧很快袭上心头,更可怕的是对胡梦狮处境的迷茫无知,更是让他从骨子里冒出了寒意。

周围别无一物,连一颗石头都摸索不到,他和袁山山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两名邪恶的巫师凑拢交谈。二者视他们为待宰的羔羊,谈话时毫不避讳。

只听远火巫师询问:“用这个一瞬间就能过去?”他指着老者手中的隙中驹。

“就是它。看来是修好了。”老者将它收进兜里。“只等峨月回来,我们立刻离开,冬屋不是久留之地。”

“我看这里稀松平常,比进我家宅子还容易,跟我们大君管理下的海屋更没法比。”

郑笑鸣和袁山山都心里一惊,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老者哼了一声:“这里虽然大不如前,但还是有许多好手,我可不想惊动某些人物。”接着他颇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一个小山鬼和一个白壳子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远火巫师从行囊里取出水壶,咕噜噜喝着,说道:“那家伙可能正在享受捕猎的乐趣吧!冬屋的山鬼可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啧啧,我早就跟你们说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你们还不信!”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要在天黑前赶到双园地之事,那里有大批巫师接应,再由双园地赶往洄澜地,就出了冬屋的势力范围。郑笑鸣记得双园地是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听起来隙中驹有办法让人瞬间转移过去;洄澜地则到了几百公里以外,冬屋想要追寻他们怕是望尘莫及了!水喝完后,远火巫师抹了抹嘴,回头打量他和袁山山。

“老头,你说我们是怎么暴露的?”他那双猪一样的眼睛中射出凶光。“是哪个小鬼先怀疑上我们,还计划了袭击?”

老者漠不关心的望了一眼,说道:“一定是那个小一点的,你没看见他向我扔刀子吗?”他扬了扬袁山山的那把小刀。“他自己去阻挡峨月,让卷发那个挡住你,把我们三个计划得妥妥帖帖。如果不是心眼太贼,还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你看他,估计现在心里还在打什么鬼主意。”

远火巫师嘿嘿笑了两声,一边摸出那把削木头的小刀,一边走向袁山山:“那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瞧瞧,老子最喜欢玲珑剔透的小心脏了!”

正在这关头,有人噗通一声摔落进来,像个沙袋般倒在地上毫无动静。郑笑鸣心中一紧,随即狂跳:是红小妹!

紧接着峨月巫师便跨入门内,拖着一边哭泣一边拼命挣扎的杜七河。他的半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朝另外两人没好气的喊:“给我山鬼的解毒剂!”

远火巫师咧嘴一笑,转身走向行囊,峨月巫师将杜七河掷到地上,任由她连滚带爬的扑到袁山山和郑笑鸣身。他向老者皱眉说道:“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没想到这个山头是山鬼一家子,而不是一只。这小鬼昏死前呼唤了她的家人,过不了多久这儿就会冲出其他妖魔鬼怪了。就算有迷雾和隐形法术,也迟早会被黑牙暴露行踪。”

灰尘巫师哼了一声,虽然认为对方办事不利,但没有发作,只是说道:“那就快些把这两个小鬼处理掉吧!”

自己将被杀掉。这个念头清晰的跳到郑笑鸣脑海里。他看了一眼跪在身边的袁山山和疯狂撕扯藤条的杜七河,又望向雕塑般的胡梦狮。原本在血管里凝固的血液流动起来,勇气重新注入心脏,他冲破了禁声咒语,发出愤怒的嘶吼,一面召唤创生力量,一面奋力挣扎,那捆缚腿脚的藤条断掉一根、缠住一根、断掉一根、缠住一根;他的拳头在灰白土地上砸出坑洞,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那三名长者站在一起,颇感兴趣的瞧着他垂死挣扎。远火巫师说道:“哎呀妈呀,我还真舍不得这张俊俏脸蛋变样呢。”

峨月巫师笑道:“那你就费点力气,把他带回去圈养吧。”

老者皱眉道:“行了,我们时间不多——”

他话音未落,只听袁山山大吼一声:“红绳啊,拴住那三人!”

只听“哎哟”几声叫喊,郑笑鸣忽感脚下一松,人已经冲了出去。再抬头时,一副奇景展现在眼前:一条长长的红绳如幻影般绕着灰尘、远火、峨月三人飞舞,同时发出刀剑般的呼啸,逼迫他们互相靠近挤在一起,最终将三人齐齐捆住。他无暇多看,冲到胡梦狮身边将她一把扛起,随即掉头冲向兔门,哪知那门已然封闭,无论踢踹撞击,都无法出去。他侧头一看,杜七河正把红小妹拖离战场中心,袁山山正从灰尘巫师身边退开,朝他大喊:“回来这边!”他连忙带着胡梦狮退回他们身边,弃民男孩直喘粗气,手中握着三样东西:

小刀,隙中驹,水滴黑匣。

远火巫师怒吼连连,眼看红绳就要经不住他的蛮力而断裂。袁山山看向只有眼睛能够动弹的胡梦狮,汗水自下颌溅落土地,他举起小刀,说道:“忍住了,狮狮!”

小刀不遗余力的砍向水滴黑匣,当!密纹铁英铸就的刀刃被荡开,黑光闪过,匣子出现一道裂痕。与此同时,胡梦狮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郑笑鸣肩上翻滚下地。袁山山又连砍三刀,每一刀就像砍在女孩的身体和灵魂上,令她发出不似人类的哀嚎,恢复活动的双手痉挛的抓扯自己的头发和脸庞。

这时红绳已断为碎片,三名长者脱出束缚,远火巫师化为暴狼,峨月巫师升起黑烟,但都被从女孩身体中喷薄而出的创生力量逼退。一道道力量的旋风裹挟着女孩,她在旋风的中心哭泣,疼得满地打滚,身体变得像斑驳的岩石,脖子、手腕、脚踝长出可怕的疣子。

灰尘巫师在旋风后方高叫着:“不!你会害死她的!”

听到这话,郑笑鸣一把抓住袁山山的手腕。袁山山没有甩开,指着胡梦狮说道:“你想想看,她这样的人,愿意做一辈子奴仆,还是宁愿死里求生?”

照顾着红小妹、流着泪的杜七河问出了郑笑鸣想问的话:“有生的机会吗?”

“有!她是胡梦狮!”

刀刃最后一次挥落,伴随铛啷一声轻响,黑匣彻底破碎。

在旋风中心的女孩发出一声心惊动魄的哀鸣,黑色的力量瞬间覆盖了蜷缩的身体,但随即被腾起的光芒冲散,她挣扎着做了最后一个挺直身体的动作,那痛苦的人啊!旋风狂野的向四面八方席卷,老者用法术维系的兔门无法承受这股力量,像脆蹦蹦的石膏一般分崩离析,所有人都滚落在沾满雾滴的草地上。

得到释放的力量暂时离开了胡梦狮可怜的躯体,她的神志得到了短暂的恢复。她伸出颤抖的手,摸索到伙伴们急切的探向她的手掌,用最后的精力说出一句咒语。

“小马儿,去岩屋。”

精光闪过,四名小巫师和一只小山鬼消失在雾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