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是一处魔法湖泊,强大的冰雪和湖水精灵在此定居,它们用力量维持着冰面,即使酷夏也不会消融。湖中生长的银鱼,体积比成年人更大,鱼皮光滑无比,阔嘴里的鱼齿如同数百根钢针,冰雪般的脂肉是一道极品美味,要在捕获的当天就以极锋利的厨刀切出刺身,并将鱼皮熬煮鲜汤,刺身与滚汤中的鱼片并吃,能征服世间的饕餮之客。
但据周继来说,父亲对吃的从来都很随便,他想不出为什么会提出要三条银鱼的愿望。
他们立即动手捕鱼。直到十几年前这都还是一项既辛苦又危险的工作,但终于有巫师发明了一个妙法:用被称为“万能晶”的火晶铺成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圈,在圆圈上撒满面粉和砂糖,摆上鸡蛋和牛奶,再念动“饭啊,快点煮熟吧”咒语,一个巨大、结实、香喷喷的甜甜圈就完成了。将甜甜圈推到雪湖的冰面上,水底的银鱼为了吃到它,会从冰面一跃而出,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再准头奇佳的砸中甜甜圈,有的带着它沉入水中,有的恰巧被套住,即使钻入水中也会浮起来,像是戴上了一个金黄色的泳圈,渔夫们便一拥而上,将猎物拖到岸上。
这办法的第一个难处,是需要很大数目的火晶;第二个难处是想要用咒语做出甜甜圈,巫师必须常做家务,特别是烘焙糕点,经验越丰富越好。好在周继来出手豪阔,火晶不成问题;郑笑鸣在石榴屋选修过烘焙手艺,在家里也要轮流负责家务,能做出金黄金黄的甜甜圈。他们一口气制作了十几个,再全部推到冰面上,很快雪湖上空就出现了银鱼群飞舞的身影,它们掠起琳琅的水花,从半空落到冰面上发出“蓬——蓬——蓬”声犹如在一张上好牛皮绷成的鼓面上敲出的鼓点,接着扭动比丝绸还光滑的身躯滑入水中,除了那些被套住的。
要把带泳圈的银鱼推到岸上,比想象中困难许多。他们既要避开破冰而出或从天而降的银鱼,又要对付摇头摆尾拼命挣扎的猎物,还要随时小心湿滑的冰面,倘若不小心摔进水里,情形就变得十分凶险。厌恶冷水的幽灵们再次躲避起来,年轻的巫师们奋起全力,终于在精疲力尽之前捕到了两条银鱼。这时他们已经累得瘫倒在岸边,除了大口呼吸冰凉新鲜的空气,短时间内再也没法做什么了。
“我们生个火,吃点东西吧。”胡梦狮提议,望着其他人狼狈的样子微微而笑。她的衣服和鞋子仍然很干燥,毕竟,她根本没有加入捕猎。
火堆很快生起来了,胡梦狮友善的给他们倒了咖啡。三月底的春天寒气仍然很重,一堆温暖的火焰和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对这些浑身湿透的巫师们来说是非常受用的,因此他们几乎原谅了她偷懒的行为。
当杯子快要空了的时候,胡梦狮说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顺路去见一见我信任的巫师呢?”
大家吃了一惊,杜七河迷糊的问:“什么巫师?”
胡梦狮好整以暇:“就是我向你们提起过的灰尘巫师嘛。他平常游历四方,最近刚好与另外两名伙伴一同来到冬屋,就在不远外落脚。我昨天才跟他通了消息,他很欢迎我们去拜访。”
郑笑鸣、袁山山和杜七河面面相觑。他们的头发还是湿的,来雪湖的任务也没有完成,可没心情去见什么灰尘巫师呀。
但胡梦狮一意孤行。她指了指周继来,郑笑鸣这才发现他的朋友、那位年轻的继承人居然靠着一棵树熟睡了,咖啡打翻在腿上,裤子湿掉一大片。
“我让他喝下了一点酒苗汁,短时间内不会醒来,把他留在这里由我的幽灵看守,既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又正好能让我们去见灰尘巫师。”胡梦狮举起手制止其他人说话。“你们先听我说,我在这件事上下了很大功夫,不是你们想的那么随便!”
她严肃的阐明理由:首先是强调杜七河身陷某个阴谋之中,这是郑笑鸣没有参加的那场小会议的主题,她又说了一遍;然后是自己近来的探险,对各种人物的调查和各种证据的收集,结果显示这隐秘的阴谋还在进行之中;最后是关于灰尘巫师的伟大事迹,他所掌握的、其他人闻所未闻的奇妙法术以及本人所具有的慈悲善良的品质。
她抄手双臂,在胸前交叉。
“我要说的说完了。最后强调一遍,我们的对手是冬屋的高层人士,因此需要来自外界的帮助。当然,杜七河,如果你仍然不愿意听我的,我今后就再也不会管你了。”
杜七河高喊着:“狮狮!”然后咬了咬唇,降低声音分辩道:“真的没有什么对手呀,师父们对我都很好,我发誓他们没有任何阴谋,你就别再为我操心了——”
胡梦狮执拗的转过头。
杜七河便心软了,举起手投降:“好好好,你说见谁就见谁,我全听你的。”
郑笑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冬屋人,打从心底里信任着高层人士,“阴谋论者”的评价已经来到嘴边,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只是忍不住说:“那也不用放倒继来吧?”
胡梦狮一翻白眼:“别说蠢话了,他怎么可能跟我们一起?”
“那……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胡梦狮毫不惭愧:“这已经算提前了。”
袁山山见杜七河已经同意,叹了口气,拍着裤子站起来,问道:“那行,去就去,现在怎么走?”
胡梦狮眼睛一亮,喜滋滋道:“跟我来!”
郑笑鸣原以为灰尘巫师落脚的地方是红草地,那里是距离雪湖最近的小村庄,虽然只剩几户人家,毕竟可以招待游人居住。没想到胡梦狮领着他们向东走,而雪湖向东直抵边界的区域内,除了一两处猎人居住的临时小木屋,以及普通人不容易发现的岩石屋,再没有什么可供落脚的地方了。
他带着疑惑乘上节节车,途中果然跟他所想的一样,只见到几片松树林、桦树林和胡杨林,连小木屋都只觑到一角,更没瞧见一个人影。他们在边界停下来,那里是一座小山丘的顶部,一条名叫磨底河的闪闪发光的小河绕着山丘脚下向东南方流去——正是它勾勒出冬屋这一带的边界。
节节车喷出长长的蒸汽,驱散了聚集的黑牙——它们正在啃食边界植物“花笼”的根茎。胡梦狮指向前方,说道:“灰尘巫师就在往东五里的地方附近。”
“但是,那在结界外面!”郑笑鸣不由得惊呼,“除非事先申请或者事态紧急,我们不能随便越过结界,被发现是会受罚的!”
“被罚又怎样,你害怕就回雪湖去吧!”胡梦狮嘲笑。“再说,冬屋的边界一向形同虚设,大伙儿进进出出都是常态,我们越过去又怎样?灰尘巫师是禁令颁布后抵达的,当然只有在边界外相见。”
她说的倒是事实,冬屋的边界管理松懈,石榴屋的孩子们野营时偶尔越过边界,采集植物的巫师可能忘了申请而“不经意间”越过,某些不守规矩的卫兵在巡逻时也会进入白原,但从没有听说谁被罚。
这时袁山山提出自己的疑问:“这里朝东北走不远就是东边驿站了,灰尘巫师为什么不选择那里?”
胡梦狮解释说,游历荒野的巫师们有自己的守则,他们不喜与人为伴,厌恶繁琐的手续,更不愿意到处登记身份,因此旅行期间会避开城镇的驿站,住在人烟稀少的野地里。她自己就曾跟随灰尘巫师旅行半年,很清楚他的行事风格。
但节节车不愿意越过边界——如果是郑笑鸣那辆紫色的小车,或许会违反规定送他们一程——他们只好徒步前进。从边界处可以望见白壳子修建的一座朱红色悬索大桥,但走下山丘后很快就看不见了,荒无人烟的丘陵在眼前铺展开。中午时还风和日丽的天气,此时因为乌云遮日而变得有些暗淡,他们从一根栽倒的树干上越过磨底河,接着爬上一道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山坡,一丛丛树林点缀在或远或近的坡地上,野菊和野罂粟洒满草地,被他们踏过后又缓缓着直起来。
走啊走,那长长的山坡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延伸着,脚下的芳草也似乎伸长草叶粘住鞋子、拖慢他们的步伐。过了一顿饭功夫,他们开始发觉不对劲儿,连杜七河都小声说:“这个山坡可真长呀。”
胡梦狮哼了一声,叉腰环顾,突然指着不远外一簇红艳艳的野罂粟喝道:“是那家伙在搞鬼!”
那簇野罂粟看起来跟漫山遍野的野花并无不同,只是开得更浓艳些,在钻出云缝的阳光中闪耀着金红。袁山山也“咦”了声,胡梦狮怒气冲冲的喝道:“还不出来!”
郑笑鸣使劲张望,那簇迎风摇动的花朵本来没有动静,他一眨眼睛,哇!一头金红长发的山鬼出现了,红发像柔曼的海草般飘扬,黄眼睛像两块黄玉,小小的身躯穿着草叶和花朵做的裙子。
“红小妹!”小巫师们异口同声。
一段时间不见,红小妹似乎长高了一点点,鬼牙长尖了一点点;她的身边没有其他家人,看来是她独自施法让他们走不出山丘。
“无辜无辜无辜,你们别再往前走哩,”红小妹眼看胡梦狮要上前捉自己,赶紧又退后了一个花丛,用恳求的声音说道:“回去雪湖捉鱼吧!我到前面看过哩,也用耳朵听过哩,那些人用密语交谈,不像是什么好人哩。”
“你倒是一只好鬼!”胡梦狮瞪着她喊。“上次我们就差点因为见你们被抓,这次又来了!你跟踪我们到底想干嘛?”
杜七河却想着另外一点——自从查阅过许多关于山鬼的书籍,她就成了这方面的专家:“红小妹,你从雪湖起就跟我们在一起吗?那里是巫师的地盘,边界这边也有巫师出没,你这样做很危险的,快点回爸爸妈妈身边吧。”
红小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用小手捋着自己的头发:“无辜无辜无辜,我藏得很好哩,连袁山山都没有发现!如果不是要阻拦你们,再跟十天也没问题!”她表情一变,又恳求道:“回去雪湖捉鱼吧!我真的不放心你们过去!”
“你这家伙……”胡梦狮气得直磨牙。要不是杜七河拉住她,她会冲上去扯红小妹的耳朵。“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鬼话连篇……”
袁山山没有理她,向红小妹询问:“他们真的用密语交谈?”
“是哩,无辜无辜。而且神色很可怕,我绝对不会看错!”
郑笑鸣知道密语,那是对自己和同伴施加结界法术后产生的效果。只有需要掩人耳目时才用这种方法,可是,对三个身处郊野的荒野巫师而言,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密语交谈呢?
但胡梦狮大声说:“密语怎么了?我跟灰尘巫师旅行时就经常使用这法子,只不过为了锻炼结界法术!哼,真是以小鬼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时,乌云飘散,太阳重新把万丈金光投向地面,环抱他们的山丘草长莺飞、生机勃勃,转身向后能望到冬屋的边界,朝前走很快就能再次望见白壳子的滚滚车流和悬索大桥,哪像有任何危险的样子?胡梦狮向他们保证,翻过山丘就能到达——只要这个可恶的小鬼头不捣蛋——他们还能赶在周继来醒来前回去。其他人同意了,杜七河颇为愧疚的请红小妹放他们前进,胡梦狮则威胁要用法术将她赶跑。红小妹叹息了一声,像出现时一样,眨眼间便消失了。他们的脚下顿感轻松,很快就登上山头。
一行人耳边响起女孩兴奋的催促:“看到了吗?就在那儿!快点走吧!”
果真有一座小木屋坐落在对面半山腰的胡杨林间。一个灰褐色的瘦削身影站立在屋前,正向他们的方向远眺。一行人加快脚步冲下山坡,跑过平坦的原野,爬上另一侧山坡。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不知不觉起了浓雾,乌云再次遮蔽太阳,像一片不祥的阴影笼罩大地。
站在屋前的正是灰尘巫师本人。
“师父——!”胡梦狮欢呼了一声,跑上前抓住对方的衣角。
灰尘巫师给郑笑鸣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深深的皱纹刻在和蔼的脸庞上,灰色的眼睛放射出慈悲的光芒,银灰色的长发结成辫子,说话的嗓音既低沉严肃又轻柔悦耳。他的两位同伴则不那么和蔼可亲:一位是光头大汉,有一张如婴儿般红润的粉白面庞,却蓄着又粗又黑的胡须,看上去有种不协调的凶恶感,裹在褴褛长袍里的身躯像一头壮硕的灰熊;另一位是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有一张阔嘴,中等身材,衣着整齐,穿戴用品都很考究。
‘真是奇特的组合。’郑笑鸣暗想,‘一个像牧师,一个向偷猎者,一个像管家。’
灰尘巫师请他们进屋,另外两位巫师正坐在屋中央,围着火炉烧水泡茶。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牧民小屋,屋梁上垂下蛛网,木头散发出潮湿的气味,除了一张堆着破羊毛毯的小木床、几只木板拼起的简陋凳子和一个已经倾斜的橱柜,再没有别的东西;放在地板上的火炉燃烧着明亮的火焰,一只铁壶正架在上面烧水,房门大敞开,水蒸气被风一吹便跟雾气融为一体。
“孩子们,喝点茶吧。”灰尘巫师让他们在凳子上坐下。
郑笑鸣点头,还赞了一句:“茶好香啊。”
这倒不是礼貌,茶真的很香,闻起来就是上上品。
‘一定是那个管家带的,’郑笑鸣心想,‘不然荒野巫师哪有那么讲究呀。’
经过一番简单的介绍,他们得知那个粉白脸的叫远火巫师,戴眼镜的叫峨月巫师,都是长年来与灰尘巫师一同游历的伙伴。三人原本在北边一座名叫□□山的地方追寻野鹿,受到当地的猎人邀请到家中用餐时,听说冬屋将在夏至之日后用结界封闭,再不允许出入,他们仰慕这座古老而伟大的城镇,匆匆赶来,却不巧赶上了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禁令。灰尘巫师想起自己的孩子(他这样称呼胡梦狮)在冬屋的万事屋就职,于是在□□山时就写信告知了自己的行程,没曾想被她求助解开同伴的谜题,这事正巧碰上他的专长,也就欣然答应。
话题转到杜七河身上。灰尘巫师携起她的手,提出各种问题。许多郑笑鸣曾经听胡梦狮问过:成长的轨迹、意外的事故、力量与法术的修习……杜七河带着尊敬和耐心一一作答。而胡梦狮沉浸在重逢尊师的喜悦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闲话,老者微笑倾听,对细节加以询问,又不忘让另外两位沉默的荒野巫师为小巫师们取来茶杯,在寒凉的春雾中饮茶暖身。
时间渐渐过去,谈话似乎无休无止,郑笑鸣略感着急,心里记挂着节节车应该已经回到周继来身边守候。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信号,只好又收回兜里,视线下意识的四处逡巡。远火巫师正在用一柄水果刀利落的削着一小块木头,木屑纷纷下落,不一会儿就出现一只犬或狼的头颅;峨月巫师则握着一只银色打火机,拇指拨弄盖帽,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在啪嗒啪嗒声中沉思着凝视火焰。
郑笑鸣无聊的转动脑袋。这时,他忽然看到靠墙放置的三只背包。荒野巫师携带鼓囊囊的背包是再正常不过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他大哥一样愿意把全副家当随时随地背在身上——即使有法术协助,也免不了几十斤的重量。属于这三名荒野巫师的行囊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一个精致的紫铜壶嘴从其中一只背包中露出一截,那流畅的弧线让人立刻联想到这个茶壶是多么圆润顺手。它装在颇为干净的牛皮背包里,应该是峨月巫师的物品。
但郑笑鸣越看越不安,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靠近袁山山低声问:“嗨,一起去趟厕所?”
袁山山正认真倾听灰尘巫师与杜七河的对话,以及胡梦狮时不时的呈述己见。他偏过脸看向郑笑鸣,似乎从对方的眼睛里察觉到异样,于是点了点头,朝戴眼镜的峨月巫师询问哪里有厕所。小木屋里的已经年久失修,于是两人走出门外,一直走到下坡两百米外,浓雾遮掩下已经完全看不见小木屋了。
这时郑笑鸣才小声说:“我觉得有点奇怪,呃,这么说有点荒唐,但几个月前我见过一样东西……”
他把自己巡逻黄叶地时发现一只紫铜茶壶的事快速说了,末了总结:“可能是我眼花吧,但就是想确认一下……”
袁山山静静听完,并没有嘲笑他的敏感多疑,反而严肃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对劲。他们三个看起来不像在山里追猎野鹿的人,装束,鞋子,手,行囊,全都不太对头。他们也不像朋友,互相之间很少说话。还有,他们显然没有住在小木屋里,如果是住在自己的帐篷里,为什么要把帐篷收起来?为什么不能在那里见我们?”
郑笑鸣回想起来,确实如此。
袁山山又说道:“你发现了吗?他带着一只黑色的匣子,就在脖子上,像项链一样戴着。”
郑笑鸣一时回不过神:“他?”
袁山山低声说:“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