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发愣般的沉默了,陷入对往事的追悔中,直到一种深沉的、仿佛发自地底的咕噜声把他惊醒。小巫师们悚然的回望通道,老人说道:“你们呆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被它们闻到了气味。不过还不要紧,我快些讲吧!”他悲愁的眼睛扫过四名小巫师,然后一口气说下去。
“那天夜里,唐书敏对我说,他发现混沌之心上有一处缺口,又或者说,有一处在万千变化中始终不变之处。他认为可以借我的黑金术和家族宝物蚕丛衣、柏灌刀,从缺口中引出混沌之力,为巫师效力。这本来是天方夜谭,但那时的我一听却精神大振,立刻想到,如果自己成为能够号令混沌之力的第一人,大君之位岂不是囊中之物?我要他立刻带我去看,他却不慌不忙,要我先演示法术和宝物。我说宝物不在身边,存于宝库山中,而且要家族长辈同意才能动用,他便让我先演示法术。我虽然不乐意,但黑金术并不神秘,只不过是仅传周家后代的一种封印术,我的卫兵们就常见到我使用,给他看看又有何妨?我当场就将一只茶杯封入金壳。他好奇的研究了一会儿,直到金壳破碎,完整的茶杯重新出现。他又询问我宝物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柏灌刀斩过的地方可以再生、蚕丛衣能让腐物复生。我便告诉他,有谁敢怀疑周家人的东西,等同于怀疑周家人的信誉,我对这些人可不会客气。他笑了一下,我看得出他不太满意,但还是领我去瞧那所谓的缺口。”
“去的路上唐书敏告诉我,他只能从第三道门内指给我看,因为我没有像他那样的‘明察秋毫’之眼。我们抵达第三道银杏之门,冯天然居然还坐在那里,但憔悴得很,我真有些担心他会因为承受不住那里的压力而垮掉。我叫他走开,他死死盯着我们,脸上还是一贯带着微笑,对唐书敏说,这位兄弟到这里观察好几天了,这次深夜前来,难道有什么重要发现?我当然不可能将实情相告,只说要近距离看一看那颗心脏。冯天然不同意,坚持除非有老城主的指令,否则我进去可以,唐书敏不行。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说,我大吼了他一顿,但他非常坚决,寸步不让。唉,即使不是有禁令不能在这里使用法术,我也不敢真的跟他动手。承认这件事并不丢脸,就算有三个我、再联合十个唐书敏,也不可能赢得了你们的星辰大君,他就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几百年才出一个。所以那晚的结局是我们灰溜溜的走人了。”
“唐书敏大概没想到我对守门的家伙完全没法子,但我泄露出来的焦急和野心一定让他欣喜若狂。第二天一早他又来找我,说是有了新的计划。我立刻让其他人离开,与他单独相谈。他说,星辰巫师看来是不会在继位典礼前离开了,但继位典礼当天他势必要前去参加,可以趁那时候进入第三道门。我听了这话,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好笑,因为我也要参加典礼呀。再说,如果当天继位的是冯天然,我获得再强大的力量又有何用?但唐书敏将我的心思都计算在内了,他向我提出,只要答应他当天携带柏灌刀和蚕丛衣进入第三道门,他便立即前去拜见老城主,代表整个海屋向冬屋递上同盟协议,摒弃两地之间数百年的交恶,今后将遵守冬屋制定的所有守则,包括停止插手白壳子的事务,以及在禁术研究方面的严格管控。而这一切他都会说是因为我的努力斡旋,化解了两城之间的嫌隙。”
“说到这里,他掏出一封信函,原来他已经连夜写好协议,落款处盖着海屋的精灵之印。我看到内容里面处处颂扬我的同盟协议,着实心动。这可是两大巫师之城之间的世纪难题啊!但我也意识到,他进入第三道门后想做的事情一定极其重要。唐书敏见我迟迟不肯答应——其实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便叹了口气,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向我做了一番诚恳的长谈。他说,海屋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几代以来君王衰弱,兄弟阋墙,不仅先辈建造的秩序失衡,导致大量精灵和妖怪离开,还频繁遭到暗影巫师侵害,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中,如今已经到了人心惶惶、分崩离析的地步。他有决心重振家园,此行一来是想与冬屋建交,借此稳定人心,二来是想借用力量,修复古老的结界,挡住暗影巫师。”
“他说了很多,态度非常恳切,洋溢着对家园的痛和爱。唉,如果你们曾见过他,瘦小无助的端坐在椅子里,一张圆脸上一双无辜的眼睛,也许也会相信的。我思索着他的话,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但为什么非要取得混沌的力量?我这样问他了,他又痛陈了一番表兄弟们的张狂无忌,连冬屋都不放在眼里,又说自己实力微弱,如果不能倚靠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恐怕难以服众。他还再三发誓,自己确确实实看见了混沌之心上的缺口,那时他突发奇想:如果披上救命之衣,扬起再生之刀,向缺口砍上一刀,毫无反应也就罢了,如果有力量泄出,立即用周氏祖传的黑金术封住——这样一来,就如同从汪洋中取水一滴,这滴水可为冬屋效力。他还说,他感到周氏在此事当中不可或缺,可以说是天命要我在继位之前获得混沌之力,这也与周氏自古以来就是四裔之首的地位相符。而他所求的呢?只不过是跟最强大的巫师之城和最强大的巫师订立盟约。”
“这下我被说动了。倒不是被那些阿谀奉承之词,而是因为他所要求的是那么微小的事——只不过是带他进入第三道门尝试一下——我能获得的却是无比巨大的回报。他还不知道我跟冯天然已经对那颗心脏做过一些实验,普通的法术和刀剑根本不起作用,还有治疗、修复、封印等法术也毫无效果,那就像一颗油盐不进的石头,漂浮与虚无之中。唐书敏只说对了一样事情:周家的黑金术的确是封印股掌之物的最强法术,世上再无匹敌。因此,我或多或少也产生了些天命所归的想法,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至极啊。至于所谓的缺口,我仔细考虑后是不相信的,毕竟冯天然天天呆在那里都没有发现嘛。这可怜的梅雨大君一定是眼花了,因为银杏之门内犹如波涛翻滚,普通人即便没有晕厥,也很容易产生错觉。我当时这样想。这下子我反而怕他后悔了,连忙与他握手言定。他还一脸天真的问我是否真能取得家族宝物,我满口答应,心里嘲笑他想要自保而索求蚕丛衣。”
“事情商定后,唐书敏果真立即前去拜见老城主,代表海屋递交同盟协议。我在一旁陪同,眼看老城主接过协议,慢慢翻阅,不禁心里砰砰直跳。老城主看完协议,又和唐书敏交谈半日,最后送客时眼睛直望着我,连说了三个字,好、好、好。我大喜过望,感到大君之位已经落入手中了。那时据继位典礼还有五日,我终于过上了吃得香,睡得好的日子,除了应付各地的首领巫师,只需再筹办取得家族宝物一事。这件事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如果据实相告,那是无论如何也取不到的;我谎称是换位典礼上祭祀所需,长辈们便毫不怀疑的同意了。不过只能在当日早晨去取,典礼结束后就要归还。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唐书敏告诉我海屋将增派一队巫师前来参加典礼,其中包括几名高级官员,希望能加入典礼时的振子队伍,作为两地建立友好同盟的象征。我当然也是一口答应下来。那几日的各种琐事无须再说,直到到了继位典礼的当天……到了那一天……”
老人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成凶恶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头濒死的猛兽。
“那一天,我早早的起来收拾妥当,穿了一件暗红色的礼服,犹豫着要不要戴手套,最后还是戴上了。到宝库山取出宝物很顺利,但唐书敏居然没有在外面等候,让我感到一丝异常。我在典礼会场上才见到他——也就是在庭院的湖厅,他与其他首领巫师在一起,我将他拉出人群,问他难道不去第三道门了?他说要等到星辰巫师出现在这里再前去。我有些不耐烦,因为那时候对我来说太晚啦,我计划着赶在典礼开始前就去把这一揽子事处理完,也算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说冯天然一定已经在路上了。果然,没一会儿那家伙就出现了,我还记得他穿着灰色衣服,跟麻衣装束相仿,连礼服都不算。我感到沾沾自喜,心想说不定是老城主已经私下告诉他人选,所以他才穿的这么朴素。这时十二队振子已经入场,我催唐书敏上路,他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我着实担心他会误了我的大事,不住催促,其实湖厅离银杏之路还不到一里地,但我们抵达时,典礼开始的鼓声已经响起了。我对唐书敏说,还是典礼过后再来吧!他却突然脚步轻快了,连连恳求只需进去一小会儿,绝不耽误我的大事。我摸了摸贴身携带的蚕丛衣和柏灌刀,一咬牙带他进入了银杏之门。”
“一进门,外面的世界就与我们隔绝了。我领着他几乎是飞奔到第三道门前,进入前告诫他要凝神聚息,否则可能会因重压而晕倒。他答应着,看起来也很紧张。我们一头钻入门内,顿时犹如承受千钧巨浪,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后来我能站立,但他不行,我带领他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白雾里移动,直到头顶上方出现一个明亮的阴影。我问他缺口在那里。他费了很大劲才站起来,双眼望着混沌之心,神态里流露出一股疯狂。他让我把蚕丛衣和柏灌刀衣给他,他只需要上前砍一刀就知道那缺口的真假。我急着赶回典礼,又认为唐书敏毫无威胁可言,就那样把两件宝物都交到他手上。他披上蚕丛衣,慢慢接近目标,举起了刀——突然之间,刀消失了,他并没有砍下去!他扑过去,双手环抱心脏,念起一道咒语。我听不清他在念什么,只见到一串红色的闪电和一串黑色的闪电缠绕住心脏,发出令人心颤的巨响,心脏周围的雾气慢慢散开,唐书敏使劲拽住它,将它从翻滚的雾浪中扯了出来!我不敢置信的目睹这一切,陷入了呆滞,但唐书敏连同那颗两人才能合抱的心脏一起摔倒在我脚边,心脏痉挛着喷出血一样的液体,我本能的使用黑金术把它封了个密密实实,我的手在颤抖,我大吼着你在做什么之类的话,但一切都淹没在唐书敏疯狂的大笑中。他蔑视的望着跪在地上抱住金壳的我,说道:今天就是冬屋的末日!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第三道门。”
“他走后,我陷入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只能抱紧怀里的金壳子,用全部力量维持它不致破碎。周围显而易见的发生了变化,本来是灰白色的雾气变黑、变黄、变浓稠,本来像厚棉花一样的地面变硬、生出裂痕来,更恐怖的是一种巨兽从冬眠中苏醒的呼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一只混沌的眼睛睁开了,透过浓雾凝视着我。我绝望的抱着那颗心,一步也挪动不了,这时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什么,已经超越了我的思考范围,我只有一个念头:死也要把这颗心脏保护好,把它归还混沌。可是怎么还呢?怎么让混沌重归睡梦呢?每一个问题都是那么令人绝望。这关头我突然想到了冯天然,想到他就在不远外的典礼台上。也许他会有办法;如果连他都没有办法,那也就没有人能拯救冬屋了。想明白了这件事,我一下子充满力量,奋力推着金壳挪向第三道门。混沌之眼在背后注视着我。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我回头一看,一只眼睛变成了三只。我差点晕过去,但还是把金壳推出了门。其实,那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一切都好像是一只蚂蚁在一场暴雨面前无助的折腾,我只能抓住脑海里出现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冯天然也许会有办法!”
“这样希冀着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真是可笑呀。但只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继续推动金壳子,跋涉在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之间的荒野上。地面变得跟黄土泥潭一样,雾气变成极寒的黑色冰雨,不知推了多久,忽然迎面跑来一个人,边哭边朝我喊,炼金大人!我认出她是冯天然的部下,只会飞跑着送信的小英。他的队伍里很多只会一样本领的人,其他什么也不会。小英跌跌撞撞的扑向我,泪水像串珠一样洒在金壳子上。炼金大人,您快去召集家兵,守住四面黉门!她说话如此鲁莽,但我哪里还有心思生气,只是问怎么了。小英哭着说,有敌人正在推倒黉门,大巫师们全都在加固银杏之门的结界,卫兵们要么在湖厅救火,要么在与庭院里的敌人战斗,冯天然说只有周氏家兵还能聚集起来,守卫黉门!我越听越心惊,但情形容不得我细想,只能让小英回复冯天然,混沌之心脱离了混沌,而我正用保护着它,召集周氏家兵的口令我交给他使用。小英立刻往回跑,一溜烟就不见了。我继续艰难的推动金壳子,又不知过了多久,第二个人哇哇大叫着扑向我,我认出是冯天然的副手小林。他头发烧焦了,衣服烧焦了,一条手臂残废般垂着,还满身都是血。他老远就对我喊,炼金大人,我助你出去!小林只会一样本领,就是投球。我说我不能离开这颗金球,否则法术会消失。小林让我趴在它上面,单手把我们举起来。他对我说,大巫师们在第一道门内等着我。另外,冯天然希望我去追那个敌人,不要返回湖厅。我问是哪个敌人,他不回答,一下子就把我丢了出去。他的本领真好,我连同金壳子准确的落在第一道门内,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几位大巫师就把我团团围住,他们的神情让我感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他们护送我出去,途中简要述说了那突然袭击冬屋的猛烈地震、无法遏制的大火和疯狂袭来的敌人——那时他们猜测是暗影巫师,而我在惶乱中并没有反驳——出门后,我才没有被外面的景象吓得瘫倒在地。唉,那断裂的土地、浓烟遮蔽的庭院、无家可归的精灵妖怪……一个人永远不应当看到自己深爱的家园变成这般模样。”
“几位最厉害的封印巫师在外面等候,但其中没有冯天然。他们聚集力量和法术,加强金壳子的封印,让那颗巨大的心脏逐渐凝聚成一块一拳大小的石头。他们将石头交给我保管,因为黑金术是封印的根基,需要由我随时加固。他们说,据大君分析,混沌之心处于极其不稳定的状态,它的不稳定导致了混沌的苏醒,而这世上绝没有平复这颗心的法术,所以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它与混沌隔绝,待它自行恢复平稳。它来自混沌,世上没有人也没有力量可以伤害它,只要给它时间就一定会恢复平静。我问,是哪个大君,老城主吗?他们说,不是,是新上任的星辰大君。就在我进入银杏之门后不久,老城主就宣布由冯天然继任。我舒了一口气,由衷地感到高兴。但大巫师们沉重的看着我,有的人嘴巴无声的张合。当时我以为他们在为我惋惜,几乎要朝他们大吼:就该这样!我现在就该死!但我忍了下来,我记得冯天然交给了我一个任务,于是问他们,冯天然在哪里?他让我去追哪个敌人?他们互相看着,也不知道。这时第三个人向我跑来,呜呜大哭,焦黑的脸被冲出许多道泪痕。我认出是冯天然的部下大川。他肥胖的身躯带着一股子浓烈的焦糊味扑到我身上,呜咽着,我听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请我立即出发,并在出发前将周氏家长的位子传给下一代。大川自然是传达冯天然的意思无疑。我当时已心如死灰,只想领命行事,立即脱下那只代表周氏家长的手套交给大川,在其他大巫师的见证下交代由周宇生继承家长。我还问了一句:难道不应当整个家族判为弃民?唉,当时大概没人理解我的话,甚至认为我有些精神失常,后来他们便都忘了……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冯天然让我追的是谁。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似乎我本应该知道。我动用起麻痹的脑筋,然后立刻清醒了。我跨上幽灵‘乌骓’,携几位追踪法术高强的巫师朝唐书敏追去。”
“这之后的追寻和战斗,跟世间所有的追寻和战斗并无不同,你们只需要知道:因为冬屋及时关闭了通道,海屋那群混蛋没法通过穿越生肖之门逃走,我们在几百里外的双栅子野追上了他们,一场恶战后降服了十几人,但唐书敏逃脱,我继续循着踪迹追赶。我前面对自己与冯天然之间力量悬殊的描述,也许会让你们误会我的实力并不怎么样。其实不是这样的,只因为星辰太高远,地上的倒影如何能企及?当初我的化身术是很好的,而且专攻战斗,排在我之后的,恐怕几个一起上也打不过我。我这回又拼了命,唐书敏只敢躲藏,不敢露面,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我抓住了,想来那几日他活的也没什么滋味……但天不佑我,最终我有机会抓住他时,已经到了千里外的银波屋。银波屋属于东方三屋之一,与海屋交好,早已有巫师前来接应。那时候他独自一人,我也独自一人,在一道峡谷的两侧。号令术的黑色浓烟在峡谷上方聚集,我摸了摸怀里的石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家伙卑劣的模样,转身走了。”
“我只想回乡请罪。出来这几天,不知道冬屋怎样了,不知道庭院怎样了,不知道我的家人、朋友、部下、老城主和冯天然怎样了。我只想再看看他们,归还混沌之心,然后以死谢罪。‘乌骓’没了力气,我在一片原野上停下来,只需再向前几十里到达牛沙野,就有生肖之门可以回到冬屋。这时候,最后一个人来找我了,是冯天然的部下芝芝。她只会一样本领,就是储存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在一棵像柿子屋那样的老榕树下,她将继位典礼那日湖厅的情景交给我看:火,到处都是火,无法扑灭的魃火,连湖水也一起燃烧;从火焰里奔出的魃,袭击着湖厅里的人,但无法越过湖厅的结界。老城主躺在湖边草地上,不知生死,有人正为他全力治疗;冯天然盘腿坐在旁边,黑线和白线缠绕着身体,同时使用着光芒和黑暗的化身术。这时候他几乎接近半神,但力量却并未用来对敌,而是依靠几名部下保护着。他一刻不停的念着念咒语,我认得出那是古老封印的巫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全神贯注,力量从周身涌出,像无穷无尽的泉水。当火焰快要烧到身边时,那力量画了一个圈将众人保护起来,冯天然停下念咒,召集部下聚拢,平静的与他们道别。他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得十分清楚。”
“他说,他今后没法再保护他们了,他必须前往银杏之门内,并且必定无法再回来。他相信他们能对付今时今日的敌人,能够战斗的人一定能保护好不能战斗的人,不能战斗的人一定能保护好能够战斗的人。但对于冬屋的未来,他还有一事相求。部下们纷纷半跪下来,问他有何所求。冯天然说:你们知道真相,但周氏不可倾倒。周氏的血脉跟冬屋的历史一样古老,根基跟冬屋的根基一样长久。如今冬屋遭遇大难,今时今日或许能依靠平息混沌熬过去,但已经元气大伤,四面黉门被毁,大批巫师受伤,老城主生死未卜,如果此时连周氏也被牵扯进来,即使不是流放为弃民,仅作废除职位的处罚,敌人也会立刻趁虚而入。他们使用的手段,连自己家园的命运都赌上了,根本没想让冬屋存活。唯有周氏不倒,号召各方首领,才能支撑起大难后冬屋。”
“冯天然又说:至于海屋,我们真正的敌人,正等着看一场自相残杀的好戏。今日之事,需要有人来承担罪责,才能让冬屋统一起力量,迅速脱离灾难的阴影。只有我和炼金大人在典礼开始前离开——这时我才知道他追踪过我们——我被敌人阻拦,没能及时赶上,但没有人目睹此事。今日如此混乱,还没人有功夫追寻灾难的起因,但明天就会有人开展调查。到时候你们就说是我听信了海屋的鬼话,想要摘取混沌之心为己用,炼金大人则是为了阻止我才离开的。我得逞后却发现无法降服混沌之心,于是返回湖厅继续假装继承冬屋大君之位,可记住了?部下们含泪答应。大川手持一杆枪站在一旁,说道:炼金大人不会同意这么办的。冯天然笑了,但比哭还难看,他对大川说:去找炼金大人,让他立即出发追敌,并将周氏家长之位让出。他的儿子周宇生处事灵活,不像他那么顽固,一定会顾全大局。然后转头望着我——其实是望着芝芝——说道,你要在炼金大人回来前找到他,让他看到这一段情景,理解我的苦心。部下们全都流泪看着他。冯天然最后笑了笑,说:愿巫神保佑冬屋。说完便只剩一个影子,再一眨眼便什么也没有了。”
“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芝芝跪在跟前,对我说了另一番话。”
老人向袁山山的方向抬起头,他的嘴无声的动了动,又低下头去。
“芝芝说,大伙儿的确是答应星辰大君要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但这比要他们死还难受。大川主意多,他想来想去,想出个法子:与海屋勾结的,既不是炼金大人,也不是星辰大人,而是他们这一帮子家伙。他们这一帮人是否在典礼上,没有谁会真的留意;他们摘取混沌之心是作为投诚敌人的献礼;至于他们为什么又为冬屋拼死而战,则是因为临到头却被敌人抛弃,所以只能回归冬屋。这样一来,既全了冯天然保护冬屋的心意,又全了他们保护君主的心意。主意一定,他们当晚就去找周宇生。我那儿子那时才刚满二十岁,但少年老成,为人做事十分冷静,与我极不相同。要说他相信了芝芝他们这番漏洞百出的言辞,我是绝对不信的;但芝芝诚心感激的告诉我,他不仅接纳了他们的说法,还指出敌人其实是暗影巫师,并非海屋;在接下来几天的调查中他处处维护,力排众议,非常果决的处理完‘双王劫’的遗留难题。唉,双王劫,双王劫,我那时候才知道,老城主也死了。我问芝芝,那你们呢?芝芝说,我们将作为弃民,在森林里挖掘巫器,种田种菜,养鸡养猪,自力更生,挺好的。”
两道泪水顺着老人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在牛沙野呆了三天,把前因后果想了三天。我决定听从他们的安排,让他们承担本该由我承担的罪孽。但我不能够回冬屋了,我无颜面对那里的任何人。如果不是为了怀里那颗石头蛋子,我真想去找海屋的家伙拼命。但那颗石头蛋子不停的需要我用法术维持,我就像母鸡孵小鸡一样,连睡觉也把它握在掌心里。我能清楚的感觉出还不到将它归还混沌的时候,于是我揣着它上路了,在白原上四处游荡,但最远也不会离开冬屋影响范围内的城市。我像逃犯一样生活,每当偶然间听到关于冬屋的消息,那一天就过得格外高兴。有一天——二十五年后的一天,我感到有人在跟踪我,而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让我气恼的是,我居然无法确定对方的位置、把他揪出来,只好更加频繁的转移地点。这样过了大约三个月,我下决心在一片平原上与那人相见。就是在那里,我闯入了一个三口之家,夫妻俩虽然受到惊吓,但还是热情的招待了我。他们的女儿才两三个月大,偷偷瞄着我,却不哭闹。那时怀里的石头蛋子已经沉睡了很久,快一年没有动静了。我把它放在小女孩手里,既是给她的礼物,也是给自己的解脱。”
胡梦狮和郑笑鸣都望向杜七河;但袁山山两眼发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见到了冬屋新的大君。没见到之前,我就猜是她,因为我听说他们叫她‘跳蚤巫师’,擅长使用细微的法术。其实我以前见过她的,那时她还是杂物部的一个小毛孩,成天做着指挥跳蚤打扫清洁的工作。她是十年前继位的,也就是说,双王劫后大君之位空缺了十五年。宇生那孩子是好样的,大家都推选他继位,他却明白什么是对冬屋最好的,一直耐心等待,直到合适的人选出现。我真的感到很欣慰。当初海屋犯了唯一一个错误,就是没有在灾难后立即给予冬屋最后一击。他们摸不清冬屋受损的程度,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背叛和恶行,只是藏在暗地里观察情形。冬屋很谨慎的对外宣布双王劫是内部叛徒勾结暗影巫师所为,根本没有提及海屋,因此明面上两地还保持着不好不坏的关系。有一些大巫师知道真相——与海屋有关的真相,而不是与我——但一致同意保持沉默。这的确是对冬屋最好的选择。四十年啊,到如今四十年。在许多人看来是苟延残喘,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的家又活了四十年……”
“话说远了。那天我见到小毛孩,她还叫我炼金大人,问我想不想回家看看。我问她,为什么这时候想到来找我?自从七年不归,我在家谱里已经被宣布回生了。她说,因为乌骓生了小乌骓,就在那片银杏林里,所以她觉得我一定也想回家看看了。嗯,乌骓一直陪在我身边,但当它非常孤单和渴望家庭的时候,就像其他所有幽灵一样,土地会明白它的愿望,在它思念的地方孕育出下一代。我说,那乌骓回去吧。我不回去。如果你要石头,过一阵子我把石头也交给你。小毛孩说,可是她已经为我安排了工作,只有我能做的工作。结果如你们所见,我来到这里给野兽建造笼子。你们以为这工作很苦吧?其实我喜欢得很,一个有罪之人能够做这样的工作是再好不过了。我去看过一回我的孙子,当然是在他们都睡着的时候;隔一段时间我就去瞧瞧那颗石头蛋子,看看是否需要修补;天气最热和最冷的时候我会去弃民村里,为他们把巫器的碎片拼接好;清明节我就去找冯天然,一边喝酒一边跟他叙叙旧……”
“好了,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快走吧。如果这里面有什么你们不该听的,自会有人来将它掩盖。”
老人再也不向看他们一眼,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那已经喧嚣起来的铁笼丛林走去。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有人小声说:“我们走吧。”
袁山山木然起立,向着与老人背道而驰的方向走去。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月亮般的门洞外的,他们走呀走,影子在前头,太阳在后头,脚下一会儿是石子,一会儿是木头,一会儿是芳草。他只顾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前面的人也只是跟着更前面的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他听到喧嚣热闹,茫然四顾,发现已经重新站在南方黉门外的小广场里,巫师们人山人海,不久前人群散去时退潮般的景象就像是幻觉。
黉门前的台阶上有人大声宣布一件事,袁山山恍惚中听到一句“打破十年来寻找惊蛰的最快记录”,他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回到现实。
台阶上站着刺婆一行人,如同未离开前一样,但大君不见了,由万事屋的两位部长陪同。刺婆正慈祥的注视着自己的孙女,孙女则像棵笔直的松柏,惊蛰精灵伏在她高举的手掌中。那是一个绿头发的小人儿,长长的绿眉毛像鹿角一样向外支棱,上面盛开着各色鲜花。令冬屋的居民们震惊的是,打破记录的居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冬屋人,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他们随即恍然大悟,所谓的以祖传法宝相赠,根本就是一个骗局,那是早算好了会是自家人的囊中之物。这也让他们感到大大的丢脸,感觉像是中了金林屋的圈套。但是接过刺婆的荆棘手杖时,那豪士般的孙女背过身去抹着眼泪。善良的居民们立刻原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许多人心里都涌起无限的愧疚。
是啊,她们是为谁交接了权杖、为谁奔赴向归元?
刺婆保持着慈祥的微笑,这在这位以坚毅果决著称的首领巫师身上是不常见的。她安慰了孙女,然后向着人群讲话,袁山山再一次感到她锐利的目光落向他们。
“同胞们,老婆子我还有话要说。今夜我将身躯奉献给混沌,把心愿留在世间。在此之前,我受一位令人尊敬的巫师之托,并已征得你们的大君的同意,宣布一个月后的清明节气将进行混沌行的下一位勇者。”
这话实在奇怪,从小广场到周边街道和楼房里的每一位观众都疑惑的竖起了耳朵。
怎么会有挑战者在出发前指定下一位人选?
难道她已经预知自己的失败?
况且,挑战者们从未反悔(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这样做),如果下一位默认了刺婆的失败,又何不赶在这之前阻止她呢?
袁山山没有思索这些,只是麻木的、下意识的聆听着。但当那句话乘着从黉门吹来的微风和细雨、穿过耳朵的鼓膜、进入大脑神经中兜了几圈后,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诸位听着:下一位向混沌发起挑战的勇者乃周氏当家的,周宇生大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