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胡梦狮有心思想点别的了,她四下看了看,指着角落对袁山山说:“弃民的生活条件总比这好吧?”
袁山山还未答话,一双铁钳般的手猛地伸过来,抓住他的肩膀,下个瞬间他就被拖到了老人的鼻子底下:“你是弃民?”
“嘶!”袁山山痛得倒吸了口气,“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提离地面,那双浓眉下的双眼在极近的距离里、以绝对的专注打量着他。
“老家伙,放开他!”胡梦狮尖叫起来,杜七河扑上来像蚍蜉撼树般扳着那铁臂,郑笑鸣则冲过去举起那条长凳。老人愣了愣,松开手放下袁山山,自言自语道:“嗯,对了,你们以为我恨他,许多人都恨他们。”他后退两步,仿佛是重新审视这四名闯入他的地盘的小巫师们,向杜七河和胡梦狮问道:“那你们两个又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万事屋的职员而已。”胡梦狮紧张的说,并把袁山山护在身后。看得出她不想招惹管理一帮子野兽的人。
袁山山也深有同感。但那种眼神——刚才电光火石间的凝视——虽然让他汗毛倒立,但却没有引发一丝一毫的战斗本能。
直觉告诉袁山山,老人并非恶徒,而他们需要孤注一掷。
“她是杜七河,来自七河市第二野舍的杜七河。”他上前一步,不顾伙伴们惊讶的眼光,毅然坦白。“山鬼们说她是冬屋的救星,有许多精灵和妖怪也相信这个说法,它们送上礼物,还留下谜语,却没有人能够为我们明明白白解释原因。如果您能帮我们解答,我愿意随时听从您的指令。”
“你……叫杜七河?”老人听起来像是要窒息了。“你多大了?哪年哪月生?”
杜七河照实说了,只见老人跌跌撞撞退到角落的小床上坐下,瞪得像铜铃般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们,嘴里喃喃道:“好哇,好哇,你们一个是那孩子,一个是弃民,一个是我孙子的好朋友,一个是被封印者,来得正好哇!”
袁山山先是一阵迷茫,随后突然醒悟到那两句话的意思,震惊中他首先瞥了一眼胡梦狮,女孩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又看向郑笑鸣,后者领悟的更快,已经僵硬的发问了:“老爷爷,你在说什么……谁是你孙子?”
烛光下,老人恢复平静的脸上投射着影子,一道道皱纹像破碎的峡谷,浑浊的眼睛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光彩,但一旦产生联想,就没有人会否认,周继来真的与他太相像了。发现这个事实后,无数问题涌进袁山山的脑海,前一个还没想清楚、后一个就接踵而至、像是盛大惊人的烟花表演,快把他的脑袋炸开花了。
“孙子?爷爷?不可能……”郑笑鸣还在梦呓似的嘟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人没有理会郑笑鸣的问题,“你们说是跟着夏侯简烛来的,这的确很有她的行事风格。小毛孩总能让人按照她的计划行事,还认为是自己的主意,这点我跟冯天然都比不上她。”
他招手叫四名小巫师到近处坐下,袁山山首先走过去,杜七河不安的跟上了,郑笑鸣梦游般跟在后面,只有胡梦狮僵立着,像死人一样惨白。
“你放心吧,我对你们这种人不感兴趣,快过来坐下。”老人的声音不高,但依然充满威严。
胡梦狮极不情愿的挪到长凳的一端坐下。长凳刚刚容得下他们四人,就像一窝雏鸟挤在巢中。他们左手边的小桌上,没有吃完的食物残留在小铁碗里,是咸菜和白饼。
老人弓着腰坐在小床上,双眼巡视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叹息着说:“你们想要解开的谜语是什么?我太老了,前一秒种的事,后一秒钟就会忘记。”
四人中受到冲击较小的居然是杜七河,见其他人还沉浸在震惊中,她小声说了一遍谜语。
“第二个谜语关于真实:
白色的嘴里囚禁着恶魔的仆人,
走下百转千回的虚无阶梯,
发现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故事。”
老人听了,用几乎是温柔的眼光瞧着她,问道:“你想知道吗?”
袁山山发现杜七河在看自己,他心想,你不想知道吗?这全是为了你呀。杜七河依然等着他拿主意,于是袁山山点点头。
老人又叹了口气:“嗯,所谓不为人知的另一个故事,一定是指双王劫那件破事了。小毛孩为什么想让你们知道那件事?而且是从我这个老不中用的口中?唉,算了,不用告诉我,我早已发誓不再过问冬屋之事,也脱离外界太久了,再说,我还有多久可活?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那又何必?”
他的话语里似乎确信无疑是大君派他们前来。四名小巫师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揭穿真相,连一向歪歪扭扭的胡梦狮也像乖孩子一样并膝而坐。
“那我就跟你们讲讲双王劫。几十年前的事了,恐怕会讲的丢三纳四,你们最好不要打断。该从哪里讲起呢?唉,一辈子就讲这么一次,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了。”
老人遒劲苍老的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转向烛火,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胸前那枚两片银杏叶组成的徽章上浮动着微弱的光芒。
“还是从我自己讲起吧……你们或许知道老夫年轻时候的外号?人称炼金巫师是也。我的儿子虽然继承了这个外号,但其实他与我一点儿也不相像。要炼金子,既要金,又要火,所以我虽然法术高强,但脾气十分暴躁,不像冯天然那家伙性子软绵绵的,总是不动声色。你们称他星辰大君,可是星星都是又冷又硬的石头,哪里有他那样心软的?不过他的法术是真的厉害,我从没见过任何一名巫师能兼具化身术、号令术和古术,甚至能够使用暗影之术。况且他那时候还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比我小十七八岁,长得也……哼哼,反正当初我看他是没有一点顺眼的地方。”
炼金巫师。炼金大人。星辰大君,冯天然。
老人口中的人物袁山山都从故事里听到过,没想到如今能亲眼见到其中一位。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仔细聆听着老人的每一句话。
“要讲双王劫,绕不开老城主……当初老城主实在是太老了,当大君太久了,只不过因为冬屋偏居西南,一直风调雨顺,大伙儿都没察觉到潜伏的危机。如果老城主早几年退位的话,说不定就没有之后的事了。嗯,他终于要退休时已经九十岁了,我跟冯天然是继承大君位子的最佳人选。我德高望重,又有家族做靠山,有一大批巫师拥护;那家伙呢,出身普通,搞关系普通,但惊才绝艳,为冬屋立下过汗马功劳。唉,我从二十岁上就以为有一日能成为冬屋的大君,没想到到老了会遇上竞争对手,自然是满腔怒火,生怕被他抢了位置;恰好在此时,冬屋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亘古不变的混沌居然孕育了一颗心脏。”
老人停下来思索着,没有人敢打搅他的思绪。
“在那个时候,混沌已经沉睡了几千年,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巫师们可以轻易的进入第二道银杏之门,甚至可以靠近第三道门。古术巫师正是在第三道门内发现了这惊人的现象,随后陆续有更具实力的巫师证实他的观测,其中就有我和冯天然。没有人知道这颗心脏是何时出现的,如何出现的,有什么作用,是否还会消失,这些通通不清楚。我们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做了一些尝试,证明混沌并没有因为出现一颗心脏而将要苏醒,这颗心脏也没有对环境产生任何影响或威胁。”
“于是老城主征求我们的意见,主要是问我和冯天然。冯天然认为应该顺其自然,不要干预混沌的变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情形不明了的情况下保护现场、限制巫师通行;我呢,其实同意他的看法,但为了争取君位,我在会议上大发雷霆,怒斥他视如此重大的事件如儿戏,置冬屋的安危于不顾,提出应该邀请各地有名望的巫师前来观察,共商对策。那时我打的算盘是,那些巫师中许多都是我家族的朋友,他们前来冬屋,既可以让我展示统领四方的能力,又可以让他们给老城主做做思想工作,我当上大君的赢面自然就大上好几分。至于混沌之事,我压根儿就没想让他们参与,这是我们冬屋自家的事,何劳外人操心?当时,大部分巫师站在我这一边,于是老城主接受了我的意见,以法术探讨之名邀请巫师之事就由我牵头去办,时间定在冬至后至立春前的一个半月期间;会上还定下了继位典礼在立春之日进行,正好有各地巫师在场作为见证。”
老人突然抬起头问:“现在是什么时候?”郑笑鸣告诉他明天就是立春。他的黑眉毛像鞭子一样抽动了一下,喃喃道。
“唉,就是这个时候……各地的首领巫师和大巫师都像大雁一样在冬至前就早早的飞来了,只有海屋的公子到的最晚,小寒过了才在一队随从的陪同下前来。海屋是四大屋之一,上一位大君久卧病榻,他新官上任,想来必定是一头乱麻,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为他接风,发现他不善言语,性子孤僻,当时便心想这可不是当大君的好材料,还有些庆幸。海屋历来与冬屋不和,一方面他们的大君之位采用家族传承,近些年先后有几任荒唐城主,干了不少荒唐事;另一方面的原因是,他们一向主张巫师应当对白壳子实施管理和惩戒,对他们的发展进行引导和干预,这与冬屋的主张完全相悖。”
“我还是按照礼数招待,但完全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当时我忙些什么呢?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净忙着在老城主跟前展示自己能号召这许多强大的巫师,因此每天上蹿下跳,引荐了这个,又引荐那个,陪同了这个,又陪同那个,至于用来掩人耳目的法术探讨,只有各个首领巫师被告知了关于混沌的秘事,我带他们去第二道银杏之门观摩,然后就让他们回去研究,不多逗留。虽然巫师大多是些自行其是的家伙,但有老夫立下规矩,也没人真敢擅闯第三道门。这期间冯天然也没有闲着,他像个守门的一样天天往第三道门前一坐,动也不动,把守卫部副部长的职责撇在一边。在那坐着滋味可不好受,你们如果进去过就知道。有些时候我也说不清大家是按照我的安排行事,还是忌惮那家伙的决心。”
“眼看日子一天天接近立春,老城主却丝毫不透露人选。我已经做了这许多工作,更加势在必得,表面上一切如常,内地里实在煎熬。一天深夜我正准备睡觉,管家报海屋的公子到访。我以为他这么晚来是要辞行,因为最近跟其他巫师交谈中,关于海屋的混论局势已经听过多次了。于是我重新穿衣点灯,请他进屋。没想到,他却跟我提起了混沌。对了,我跟你们说过他的名字吗?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他姓唐名书敏,人称梅雨大君。那时他年近三十,比冯天然大几岁,听说也是一身慧骨,但论力量和名望都比冯天然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有时别人会忘了称号,叫他梅雨巫师,他虽然不快,也会答应。我一直以为他的叔叔选中他是犯糊涂,结果呢,最大的糊涂蛋是我自己。唉,时间过得真快,如今他也该七十岁了,以他的能耐,想必仍是海屋的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