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空间有:九色丝绸构成的滑坡乐园,像颗弹珠一样不停歇的滑动一个小时才能停止;能够载人飞行的气泡构成的泡泡乐园,碰到边缘会导致气泡破裂而摔在泥浆里;宏伟宫殿一般的藏宝乐园,如果找到玫瑰花可以交换一百个金币或十颗翡翠;奔驰着马、鹿、牛、羊的草场乐园,既可以骑上小牛小马漫游,也可以尝试驯服烈马……
这样的空间一共有一百个。
可是,为什么数来数去都只有九十九个呢?
对面一个比袁山山还高的长颈鹿脑袋正紧闭着浅褐色的眼皮,黄棕色的尖嘴从面孔上高高凸起。
九十九张面孔大多数正常开放,有的钉着牢牢的紫色门框,标示“实习巫师以上”;有的搭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架,标示“正在维修”;有的用黑黄相间的封条贴住,标示“暂不开放”;但不管哪一张面孔上,都没有一张白色的嘴。
袁山山反复数过了。他寻遍了百段回廊的每一个角落,走完每一级阶梯,甚至请每一张面孔张开嘴,将脑袋伸进嘴里查看——包括那些非正常开放的。每当这种时候,那些面孔都会伸出滑溜溜的长舌头、将他从鞋子到头顶全部舔过;它们的唾液冰凉、粘稠、气味浓烈,还很难洗干净,害得他几天来都吃不下饭。
直觉告诉他,第一百张面孔上,或许就有谜团的答案。
在他苦寻无果期间,日子一天天接近金林屋的刺婆抵达的惊蛰节气。这天他踩着滑溜溜的鞋子回到自己的小房间,还没来得及脱下因为浸泡唾液而又湿又重的毛衣,就听到外面好大的动静。他分辨出胡梦狮的尖嗓子和苏敏敏的圆润嗓音,不禁心里一惊,连忙跑出去查看,竹林外前簇后拥着一群人,是夜间研究会结束后返回的巫师们,胡梦狮那枯瘦、尖厉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们跟谁来往管你什么事?我们去不去寻找节气灵又关你什么事?苏敏敏,之前我是不想理睬你,但你不仅要管到我头上,还要侮辱我的朋友,你现在道个歉还可以算了,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她又对不知道什么人怒吼了一声。“与你无关!”
苏敏敏昂然说:“本来我也可以向你道歉的。但你不该跟那些人混在一起,鸟儿天生就要在空中飞行,乌龟注定在泥地里爬行。你如果要做一只在泥里爬的鸟,就别怪别人把你当乌龟。”
胡梦狮刺啦啦的冷笑:“好大的口气,好尊贵的身份,好没教养的金丝雀。我实话告诉你吧,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你说我们没资格争夺节气灵,好啊,明天我们就看看谁能找到惊蛰,谁输了谁就当着所有万事屋的人认错。怎么样,你敢吗?”
苏敏敏愤怒但冷静的说:“你这是自取其辱。”
“有本事就试试看呀。”胡梦狮回敬道。“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你,到时候受辱的可不只是你,整个周家都会因为你抬不起头!”
“胡梦狮!我要再加上一条:输者的幽灵归胜者所有!”
“好啊,那就再加上一条: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跪下道歉!”
“你——再加上,输了的人要立即从万事屋辞职!”
两人针锋相对,袁山山钻进人群,身上散发的腥臭使其他人让出一条路,这下他见到了事件的主人翁:郑笑鸣和杜七河正挡住怒发冲冠的胡梦狮,苏敏敏则倨傲的站在另一边,努力维持着名门世家的风度。围观者越聚越多,周继来也拨开人群走来,拉过妹妹询问;苏敏敏大声而清晰的讲了一遍经过。她口齿动人,容貌美丽,大家自然一边倒的偏向她。
袁山山也听懂了:这天晚上的研究会结束后,苏敏敏找到胡梦狮,“好心”提醒她不要与弃民走的太近,还告诉她郑笑鸣已经不会再因为心软接近他们了。胡梦狮当时并没有发作(以她的性格是多不容易!),但从杂物部出来的杜七河找到她一同回宿舍的路上,苏敏敏再次上前“规劝”,明天将要举行的接待刺婆的仪式,她们最好不要参加,那位老人厌恶弃民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果得知有这种人参加她最后的旅程,不仅大大的得罪这位伟大的巫师,还可能迁怒整个冬屋,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刺婆之事袁山山也有耳闻,她与前几位挑战者不同,没有居住在庭院,而是住在冬屋城中,同时对外宣告,谁能为她寻到惊蛰节气的精灵,她便将荆棘手杖相赠。本来袁山山和杜七河都为不必侍奉挑战者而松了口气,但苏敏敏特意前来警告,却产生了反效果。
郑笑鸣低声与周继来交谈,随后周继来宣布没有任何赌约和赌注,驱散了人群;苏敏敏跟随哥哥离开前,挑衅的看着胡梦狮,似乎在说“这下救了你吧”;郑笑鸣犹豫的向他们跨出一步,苦恼的站住了,没等他跨出第二步,胡梦狮就昂头挺胸的从他身边闯过。
回到宿舍,胡梦狮变成一座爆发的火山。她像小孩子一样尖叫、踢打,把枕头里的羽毛拍得到处都是,还撕烂了好几本职业巫师指定用书。待情绪平复后,她阴沉的缩在单人沙发上喝着葡萄果汁,计划着明天将要实施的行动——节气灵必须是她的!
第二天既是惊蛰节气,也是巫师们的休息日,冬屋大君亲自在南方黉门为刺婆举行欢迎仪式。天空中飘着薄霏霏的细雨,前来观看的人挤满了大街小巷,花花绿绿的伞像一条长龙,而厌恶冷水的幽灵们全都缩回了自己的住处。
袁山山挤在黉门正对面的小广场上,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大君:五十多岁却一点儿没有老态,小小的个子,翘起的短发,细眯眯的眼睛,与身边的贵宾形成鲜明对比:刺婆身材高大,轮廓粗硬,苍老的面孔中央是一个高挺的鹰钩鼻。陪同刺婆的几人也有着这般大鼻子,特别是她亲手牵着的孙女,二十来岁年龄,皮肤偏黑,身材修长,十分英姿飒爽。
刺婆的另一只手杵着著名的荆棘手杖。相传,荆棘手杖是半神时代的水青君王所持,由金林屋世代相传,不知刺婆为何会生出将它传给外人的想法。此外,一日森林的种子就来自金林屋。每一枚种子都能在眨眼间长成具有魔法的森林,一日后森林凋零,向下一个地方迁移。在冬屋,它每年恰好的春节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出现。
大君开始介绍时,胡梦狮一直嘟嘟囔囔,袁山山只听清了“寻得者将惊蛰献给刺婆大人”、“庭院也向大家开放,但据统计并非它们频繁光临的地方”、“要轻柔的收进玻璃罐或瓷罐里”、“不可使用暴力胁迫”、“晚上十点前结束”,还宣读了《野生精灵、妖怪和幽灵保护法》中的重要章节。袁山山从未参加过类似活动,很想将规矩听清楚,但胡梦狮不停的打扰,他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伙伴身上。
“我不是没有信心,只是要万无一失。”胡梦狮拍着他的肩膀说。“我承认你在追踪上很有一套,要知道,我可是很难得承认别人的。”
杜七河也充满希冀的望着他。
袁山山挠了挠鼻尖: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节气灵是会跟随主人一整年、能够改变天气的小精灵。虽然不同的节气灵不一样,但大多数都喜欢制作东西的地点,对事物的形成很着迷,比如木匠的工坊、酿酒的酒坊、制作糖果的店铺;它们还挺喜欢助人为乐,木匠的锯子要去拉一拉,堆放的酒糟要去铲一铲,熬煮糖浆的锅子要去搅一搅。
杜七河乐观的提问:“狮狮,你这么厉害,肯定找到过不少节气灵吧?”
胡梦狮抓了抓头:“呃,其实嘛,我也没逮着过节气灵,我不喜欢精灵,它们总是太热烈,让人受不了……”
这时大君已经宣布开始,刺婆稳稳的坐在一张刺绣椅上,袁山山发现她在注视这边,锐利的眼光似乎在搜寻什么。人群移动着,像从冻僵中活过来的动物,他们三人被挤着向后退去,那道目光也追寻过来。
她在寻找谁呢?袁山山琢磨。
这时杜七河问他:“我们从哪里开始找?”
袁山山拉住她以免被冲散,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我也没什么头绪,只能碰碰运气,边走边找。”
不过胡梦狮已经拟定出几个目标,可惜幽灵不愿意在雨中活动,租赁节节车的店铺也早已被一抢而空,他们只好步行前进。走到街角时袁山山回头望去,正瞧见矮小的大君俯身对刺婆说着什么,刺婆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两人向黉门北侧走去。袁山山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黉门向北,难道要去百段回廊?
他刹住脚,伸长脖子张望,但走下台阶的两人再也望不见了。杜七河疑惑的看向他,袁山山很快的做了决定。
“我要去另一个地方看看,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噢……你知道第一个地点是油篓街吧?”杜七河没有挽留,胡梦狮正在不远外招手催促。“如果没赶上,第二个地点是箍井街,如果还是没赶上——”
“我会给你打电话。”袁山山笑着说。
女孩脸红了,似乎是责备自己忘记这件事。
袁山山记挂着大君和刺婆的行踪,很快离开了街角。人群像一小股一小股的湍流,冲刷着四面八方的街道,好在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笔直的冲向百段回廊。当看见大君青色的衣角和刺婆黑色的袍子刚好消失在回廊的门洞里时,他的心跳加快了。他疾步冲进回廊,里面只有稀疏的游客,有的在与头颅合影留念,有的在把金币放进头颅的耳朵里(眨眼间就被吞吃入腹)。他追踪她们穿过一个又一个门洞,有几次几乎跟丢了,他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又重新找回了那些足音;有几次她们消失在死路尽头,他摸索墙壁上的缝隙,开启了隐蔽的活板门。最终,他抵达一个门洞,里面是一个从未到过的明媚厅堂,一只白色的猴头栖息在里面,面孔上是一张白色的嘴,两颗摄人的獠牙挂在嘴角。
后来袁山山才知道,这只头颅属于大妖怪十尾眉猴。它是这片森林的远古主宰,而蓝瓜正是它最小的孙子。
厅堂里没有人,或许大君和刺婆没有停留,又或许她们进入嘴里了。袁山山靠近猴头,试图找寻些许痕迹,但什么也没发现;他壮起胆子拍了拍那张嘴——就像请求其他嘴张开一样——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他摸出仅有的一个金币,是刚发的工资,将它放进巨猴耳朵里,金币清脆的滑落到地上;他不死心的又试了几次,依然没用;猴头平和的闭着双眼,脸孔周围的白毛像柔顺的厚毯子,铁蓝色的鼻子没有呼吸,就像一尊杰出的雕塑。
在尝试了几个开门的咒语无果后,袁山山后退几步,歪着头思索。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东西,说不定会有用。他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来,轻轻放在巨猴凹陷的鼻子上。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但接着那些白色的毛发开始颤抖,长长的鼻子里喷出沉重的喘息,蓦然间十尾眉猴睁开了那双杏黄色的圆眼,对着袁山山发出天摇地动的咆哮。
“嗷欧欧欧欧——”
袁山山快被那声浪震聋了,唾沫像瓢泼大雨一样飞来,他来不及用手阻挡,就被一根粗糙的舌头卷起,塞入上下两排可怖的獠牙之间。好在这张嘴并没有品尝他的意思,他被塞进喉咙,然后沿着瀑布般的食道下坠,经过盘旋、回转,跌落在一个黑咕隆咚的柔软之处。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也随之飘落,他赶紧接住了,爱惜的放回怀中。
这儿是哪里呢?
他环顾四周,一时无法分辨出东西,这时随着噗通几声闷响,又有几人跌落下来,他惊奇的发现是杜七河和胡梦狮,还有另一个更出人意料的家伙:郑笑鸣。
“你们怎么来了?”声音碰撞在柔软的四壁上,跟平时很不一样。他走上前拉起杜七河,双眼逐渐适应了环境。
“狮狮要跟着你啦,她肯定是担心你独吞节气灵。”杜七河说,袁山山分得清她什么时候是开玩笑。“我们刚进百段回廊就把你跟丢了,正到处找,突然墙上出现黑洞就把我们拉进来了。”她不安的望着黑暗深处。“这是什么地方?”
那边厢胡梦狮不说自己,先管别人:“墙头草,你跟着我们干嘛,是不是苏敏敏派你来当间谍的?”
卷发卫兵并不生气,甩着湿漉漉的手站起来,问道:“你们在这里找精灵?在妖怪的肚子里?”
每个人都提了一个问题,却没有人得到答复,四名小巫师面面相觑,突然都笑起来——他们好狼狈呀!浑身上下沾满十尾眉猴的口水、头发和衣服都乱七八糟、表情里还残留着惊惶——简直又蠢又可怜。笑了一会儿,袁山山向伙伴们解释了自己追着大君和刺婆到这里来的原因:巨猴白色的嘴里可能隐藏着第二个谜语的答案。郑笑鸣立即说“啊,我也考虑过这里,但没有找到白色的嘴”,他的话换来胡梦狮的白眼。伙伴们不轻不重的责备了袁山山一番,这才开始商量对策。他们大约是在一只胃袋的底部,上下左右都看不见东西,只有一条更黑的通道连接目前的所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