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矮篱笆,田埂,野犬,白骨蕨,不正是他从小长大的村庄吗?
太阳已经完全落入地平线下,没有电的村庄点起了蜡烛、油灯和灯笼。田里有一层积雪,田埂上的雪都扫走了,几个小娃子冲他们奔来,一群人站在田埂尽头喊:
“山山————!”
袁山山丢下背包,举起一个娃娃骑在脖子上,搂起另一个夹在臂弯里,还有一个跳起来揽住他的脖子。他也只是瘦瘦的少年,把这三个穿得像粽子一样的娃娃挂在身上,自己便没影儿了;村民们笑声雷动,有人来帮他提背包,有人来扶老村长,有人吆喝着大伙儿往前走。他们来到几排木屋的正中央,那里可算作是一个小小的广场,篝火已经生起来了,烤羊是节庆的中心,还有一口大锅噗噜噗噜煮着饺子。娃娃们馋涎欲滴的在篝火旁围成一圈,老爷爷老奶奶披着羊毛斗篷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唠嗑,安姨笑吟吟的走上前,将怀里还不满半岁的小婴儿凑到袁山山面前。
“她叫小枣子,刚生下来红得跟枣子皮一样,现在变得多白净,你看。”
婴儿嘬着大拇指望着袁山山,看久了,露出忍不住要哭的表情。
“她开始认人哩。”安姨笑着将小枣子缩回怀里。“对了,你还记得那只老虎吗?你说不用担心,我们就都放下心了。有一天早上——那时我已经生了娃——我听见外面牟牟叫唤,你叔出门一看,门口系着一头大花奶牛!前一天夜里刚好下过雨,泥地上留着虎掌印,我说是老虎给咱们送的,你叔还不信,说那牛不得吓死!但牛一点毛病都没有,每天产的牛奶够全村娃娃喝的了,多亏它小枣子才长得这么壮。”她对袁山山眨眨眼。“如果有机会,帮我谢谢老虎哟。”
袁山山想起红小妹缩在山鬼爸爸身后的样子,原来她还给村子送了这样的礼物啊。
篝火晚会正式开始了,这是一年一次的盛宴。烤好的土豆、红薯、玉米、馒头、面饼和鸡蛋首先被一抢而空,然后是几只烤鸡、几只烤兔被分个精光,最后才轮到那两只烤羊。大人们用粗陶杯、用碗畅饮米酒,小孩们喝着在篝火上煮好的、加了糖的苹果水和牛奶,为多吃一只饺子、一只烤蘑菇争个不休。大伙儿唱歌、跳舞、追来追去、胡侃胡吹,空气里荡漾着热气儿。袁山山带回来的食物也登场了,香肠和腊肉切片后用火烤到冒油,香得简直要把人醉倒;饼干和糖果实在太受欢迎,全靠书记员像登记货物一样一丝不苟的点名分发,才没有在孩子们中间引发战争。他们嘴里含一块甜滋滋的糖,眼巴巴的望着袁山山,希冀着他像变魔术一样再变出些什么。
大嗓门的来宝叔高举酒杯让大家静一静,他站在老一辈人旁边,酒精烧红了他的脖子和脸颊,他说:
“这几个月,我妈老问我,袁山山那臭小子去冬屋多久了,在那边干些啥,有没有被欺负,什么时候回来,唉,比关心自己的亲孙子还多得多!你们都知道,她眼睛看不见了,今天山山回来她也见不着他的臭模样啦。但她的耳朵还能听,心里还惦记得慌,刚刚还在问我,山山怎么有法子给大家带糖吃?山山怎么有法子熬那么久?不只是她,我们也想听听啊。谁不知道这小子从小声称自己是一名骄傲的弃民,嫌弃人家冬屋给的机会?”场地里扬起一阵哄笑。“谁不知道我们的孩子在那里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我们还猜测今年的情况可能更加严重,纷纷替他担忧,可是,嘿嘿,我代表大家说一句,山山是好样儿的!来,跟大家伙儿讲一讲你在冬屋的经历,慢慢的讲,仔仔细细的讲,听一整夜我们都愿意!”
他说完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芝芝奶奶微笑着坐在椅子里,将手按在儿子肩头。
所有人都催促着,于是袁山山讲述起来。
他讲述了与良哥分开后、如何到达冬屋、第一次走进庭院;他讲述了万事屋那些忙碌的部门、来到庭院的挑战者的请求、在宝库山、黑屋子和绿屋子的历险、还有与野兽的惊险相逢;他讲述了与杜七河的相识、救了他们性命的胡梦狮、偷偷报恩的郑笑鸣、还有掳走他们的山鬼一家;他还讲了很多关于冬屋的事:连绵的街巷和石桥、起伏的屋顶、高耸的镜湖峭壁、繁茂的绿墙边界和清澈的倒影河流水……所有事情之中,只略去关于山鬼指认杜七河是冬屋救星的事情不提。
他以为自己讲的够详细了,村民们却仍不罢休,对每件事都刨根问底。
例如他说杜七河站出来保护他,他们就问:
“一个正常巫师怎么会这么做呢?”
“嗯,大概是因为她是刚刚从第二野舍来的白壳子,对我们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既然是白壳子,更应该觉得事不关己吧。而且所有人都在围攻你们,她不害怕吗?她力量很强吗?”
“她害怕,比我害怕多了。她很弱,根本没什么力量。”
“奇怪了,第二野舍的人怎么会很弱呢?从你们爷爷那一辈开始,那边就管理得很好,卫兵里强人辈出。从他们送来的货物就看得出,每样东西质量都是上乘的,包装得仔仔细细,连一罐盐、一袋种子都不曾遗落。这样的野舍,怎么可能送一名没有力量的实习巫师去冬屋呢?”
“这个……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是怎么报答人家的呢,山山?”
他们净问些傻问题,袁山山气鼓鼓的回答,不需要。
这招来了女人们海浪般的批评,男人们则哈哈大笑。
月亮升上树梢了,篝火快要熄灭了,小娃娃的眼皮打架了,书记员站起来号召:“去祭祀罗!”
村民们唱着歌、扛着酒坛、打着灯笼、扶老携幼,在田埂上形成一条逶迤的长线,朝北边的暴君洞穴移动。洞穴周边的银杏林埋葬着弃民们的先辈。四十年来,每当有人去世,他们就种一棵银杏树苗;他们花费许多心血培育小树,比对庄稼和果园更尽心尽力,保护它们不被这片毒素浸染的土地所侵害。
袁山山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要祭拜暴君的洞穴。他所听过的传说故事中,那里正是毒素的源头。三百年前,被称作暴君的妖怪在此地杀死了数万名被它招来的人类——包括白壳子、巫师和别的种族——他们的肉腐烂在地里,血浇灌森林,骨头长成一种叫白骨蕨的植物,依附在草茎、花梗、树根上。白骨蕨有毒,因此土地也染了毒,成了一片白茫茫的荒野。漫长的枯死季节后,白骨蕨逐渐减少,大约一百年前开始,这里长出了叶片偏黑的树木,动植物逐渐多了起来,还出现了一条时有时无的小溪。随着时间推移,森林在恢复生机,但种下的庄稼还是每每结出空穗子,果实总也长不大,牲畜瘦弱不堪,村民们的大部分资源依然是靠着挖掘巫器。对此他们还常常开玩笑,等到搬家以后,还能找到这么毒的流放地吗?
但村长对暴君另有一番说法。他说,曾有一位伟大的君主来过这片毒血森林,追寻那一年野鹿的旗帜。当时他陪同左右,在遍布白骨蕨的森林里徘徊了好几天,也在暴君洞穴的洞口避雨。返程时,君主对他说,暴君曾经是恶魔的化身,但如今它已放下仇恨,红色的皮肤上养育着生灵万物,连冬屋也受它的恩惠呢。
虽是只言片语,但村长深信不疑。他们被流放此地后,他就开始在节庆之日祭拜暴君;本来大伙儿都嘲笑他的另类信仰,但作为弃民,精神上实在是缺乏寄托,又置身于死沉沉的森林中,不知不觉就想寻求依靠。既然是那位君主的话,就算是不相信所有书上的记载也没关系吧!大家抱着这样的想法,纷纷效仿起来。
如今洞穴附近已经形成了一小片优美的银杏林,是这片森林里最可爱的地方。正对着洞穴的十几米外生长着一棵粗壮的黄桷树,几百条红绳绑在枝头,代表着村民们许下的心愿和祝福。
他们给每棵银杏树浇水,放上一只装着米酒的土碗和几块白米蒸的糍粑。擅长针线活的娟奶奶新缝制了两个蒲团,擅长木活的邵爷爷新做了一方茶几,擅长管家的萍奶奶(书记员康叔就是她的儿子)取出一把珍贵的线香,每户人家分一根。当月亮升到头顶正上方时,几个较小的娃娃已经在父母的怀抱里沉睡了;其他人轮流上前,有的跪着拜一拜,有的站着拜一拜,有的念叨着心愿,有的默默不语;那洞穴既不森冷,也不亮堂,只是山丘下方窄窄的一个洞穴;袁山山曾许多次想过,暴君真的还住在洞穴里吗?
他跟着村长,跪下来叩拜。说不上诚不诚心,小时候有几次祈求时,他的诚心天地可鉴,暴君令他去死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祈祷落空后,他学会了不抱着期望。这会儿,在为村子和同伴们祈福后,村长还跪着没起来,于是他继续将脸埋在蒲团上,同时那个困扰他有一段时间的问题又跳进脑海里。
为什么是杜七河呢?
非的是她吗?
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呢?
一阵暖风吹过,像有人对着他的额头呵气。袁山山茫然的抬起头,眼前除了点着香的茶几,别无一物。他正要重新俯下身,这时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铃铛声,只有耳朵最尖的人才能听见。袁山山直直的瞪着不远外黑黢黢的洞穴,有些东西在他脑海里逐渐活跃,像一条扑腾的鱼,他只需要捉住鱼线的一端——
村民们惊讶的看着刚回村的男孩突然间像着魔般跑进暴君的洞穴。他们尖叫呼喊,甚至有人吓得瘫倒在地。但还没等他们思索出该如何行动,男孩已经重新由洞口出现,两只手掌紧握着按在胸前。大家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他的脸上、手上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向外渗出鲜血,像被一张锋利的蛛网割破,但他笑着说不疼。他慢慢摊开双手,露出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
春节过后,袁山山回到万事屋,发现每个人都产生了很明显的变化。他第一个见到的是胡梦狮,女孩正趴在其他组的桌子上写信。以往别说写信了,袁山山从没见她提笔写过一个字,连每位职员必须提交的年度报告都是由她口述、幽灵代写。她写信写得很认真,经常绞着眉头斟酌,嘴里念念有词,但不管是谁想要窥探一下内容,她都会捂住信纸一个字也不让看。对此她的解释是:
“嘛,给重要的人写信,当然要亲自下笔,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看。”
根据她的话,大家怀疑这位骄傲的女孩大约是有了意中人;如果你问袁山山的看法,他会摇摇头,只是告诉你:巫师们亲手写下的字迹不会改变,其它方式的交流都很容易被篡改。
第二个反常的人是杜七河,她突然开始用业余时间学习一种生长法术,这种法术可以令植物、指甲和头发等迅速生长起来,如果力量够强,可以令朽木抽出新枝、枯泉涌出清泉、断骨长成新骨,是园艺巫师和巫医的首选功课。但杜七河学的又稍有不同——常用的方法是用手触摸事物,念出“快快生长”咒语,一边想象事物生长一边传递力量(越是养育过动植物越能使用这个法术);她却并不念咒,有时候嘴唇翕动,但一个字也听不见。大家嘲笑她一来就想达到顶级水准,她涨红了脸不好意思,但第二天依然如故。
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袁山山却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改变最明显的是郑笑鸣。第一件意外的事,是他在返回万事屋后的第二天才出现在杂物部,而且两手空空。照理说,他向守卫部报道后就可以直接到杂物部,节前他还向他们许诺过要带来大哥从外乡捎回的礼物;第二件意外的事,是在第一次出现后,隔了两天他才再次出现,并且垂头丧气、心不在焉,坐在窗台边望着进进出出的人,像一只可怜的、走丢的狗。见此情景,胡梦狮毫不客气的上前撵人。
“别呆在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回你真正的朋友那里去吧!他们有的是适合你身份和地位的东西,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地方可没有!”
在场的胡黄豆和小邋遢急忙打圆场:“哎呀,狮狮,你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连我们也骂……”
胡梦狮指着卷发卫兵的鼻子:“那你们问问他,敢不敢在食堂里跟我们坐一张桌子吃饭!如果他敢——”她恶狠狠地冲对方笑,“我就生吃掉这里的金鱼!”
“哎哟,可别扯上我的金鱼!”杨姐淡定织毛衣。
“那么,高贵的卫兵大人,您敢不敢?”胡梦狮胜券在握地俯视卷发卫兵。
郑笑鸣用混杂着受辱和受伤的眼神盯着女孩,其他人缩着脖子没敢插话,这也导致这位年轻的卫兵愤然离去,好几天都没有再出现。
对此袁山山并不感到意外。一整个春节的时间足够郑笑鸣的家人和朋友将他扳回正道。他是一个思想和情感都正常的巫师,不可能不考虑周围人的感受,也许他们还用了其他什么法子,不管怎么说,如果郑笑鸣一意孤行,才会让袁山山难以置信。
除了几名伙伴,万事屋的其他巫师——不,应该说整个冬屋的居民——都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春节过后,距夏至就只剩四个月了。换句话说,冬屋只有四个月的生命了。到时候,全部居民都会被强制迁离,冬屋将成为一片被结界包围的荒废山岭。虽然这是早已在计划中的事,但真正切身体会到毁灭的步伐并不容易,大多数人都是在日复一日的互相问候“什么时候走?”“快了快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是的,老人家已经先过去了”、“今天就走吗?”“没错,紫薇地见!”之中,逐渐领悟到“啊,原来真的要说再见了”,然后产生的改变。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谈笑过后总是感到忧愁吧!
以上种种,袁山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比起感慨变化,他要做的事情更加紧迫——那就是解开红袍怪客给杜七河的剩下两个谜语。在离开村庄前一夜,他告诉了村长围绕杜七河的谜团。当说到红袍怪客的第二个谜语时,村长咳嗽了几声,罕见的露出犹豫的神色。巫师勿要轻易为他人解答谜语。袁山山记起这条守则。但第二天送他离开村子时,村长平静的嘱咐:“不要因为埋头工作而忘了欣赏冬屋呀。工作之余多去城里转转吧,特别是那些有名的景点,一定能让你有所收获。”
于是每天工作告一段落后,袁山山就在城里游览,直到夜深才返回宿舍。把几个著名景点参观完毕之后,他锁定了一个目标:位于城南的百段回廊。
百段回廊夹在另外两处景点之间,距离常常举行庆典仪式的南方黉门仅有一百米,距离作为跳蚤市场的紫杉回廊也只有两三百米。此处是一个既惊险又有趣的超级游乐场,地面和墙壁像缓缓起伏的白色波浪,千折百回的楼梯和月亮般柔和的门洞通往独立的厅堂,厅堂内有一张面孔,或者说,一个头颅;它们或人或兽,或睁眼或闭眼;经由那些巨人般的头颅上的嘴,可以通往魔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