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枝,斑竹枝,
点点泪,谁人知?
好运流,厄运流,
人间事,最相思!”
咕咚——!
杜七河感到一下子跌入深潭,被冰冷幽绿的潭水包围,她正焦急自己不会游泳,忽然发现鼻子和嘴巴里冒出一串串气泡——原来在这个潭底她可以呼吸!
她发现的第二件事是自己变成了独自一人。袁山山、胡梦狮和郑笑鸣都不见踪影,前后左右只有墨汁般的潭水。她使劲晃动胳膊想往上游去,这时一个比春台上的广告牌还大的荧光绿影子笼罩下来,两只巨大的眼睛从漂浮的身躯上俯视着她。
竹取童子如同一个放大千万倍的幽灵,眼睛的颜色让杜七河想起溏心蛋,短短的手脚比身体的颜色略浅,发出淡黄淡绿的光辉。
它张开嘴,原本应当长着牙齿的地方,长着山峰和沟壑。
“人类,”那声音仿佛贯穿杜七河的灵魂。
“你带着我的孩子们前来,必然知晓我的承诺。
说吧,你想看到哪段时光?
几百年前的,或是几千年前的历史?
最惨烈的战役,还是最美丽的岁月?
切记,想要看到的越隐秘,付出的回报越珍贵;
索取的答案越艰深,付出的回报越艰难。”
杜七河颤抖着,她不知道是因为寒冷、对竹取童子的敬畏还是对如此接近真相的激动。他们成功了,而且其他人不在她的身边。她猜想朋友们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自己是所有人之中最弱的那个呀。
杜七河鼓起勇气说:
“请让我看看我出生后的那段日子吧!”
“你?”
“是的,我。我的爸爸妈妈照顾着襁褓中的我,跟随铁路迁移的日子。”
竹取童子的身躯像水母一样膨胀、收缩、膨胀、收缩,随后一幅画面展现在杜七河眼前。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爸爸。眉毛浓浓的,鼻梁挺挺的,脸颊瘦瘦的,笑起来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
然后她注意到的是妈妈。年轻的、一条皱纹也没有的妈妈,坐在床铺上,怀抱着小小的她。
他们都在看那个小小的、丑丑的她,冲她直笑,爸爸手里拿着一个铃铛,嘴里叽叽咕咕逗着,她的小手丫伸到空中,咿咿——呀呀——
一个陌生人突然撞开门闯进屋。杜七河这才注意到,他们所居住的临时工房只有很薄的一层铁皮,屋外大雪飞扬,就跟来绿屋子时一路的大雪一样。
没错,她出生在冬天。
陌生人身材高大,剑眉入鬓,裹一条黑乎乎的又厚又脏的风衣。他望了望屋里愣住的两人,特意瞧了瞧襁褓中的她。他脸上的凶狠收敛起来,说了句抱歉,退出屋去。
屋外风雪吹啊吹,人影很快消失了。
爸爸首先追出去,妈妈则把她轻轻放在被窝里。没多久爸爸将陌生人领了回来,扑通一声坐在垫着毛圈垫的木椅子上。他喝了热水,吃了饼,靠着墙壁休息了一阵。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看着爸爸妈妈逗弄他们的小宝贝,神情逐渐变得放松、柔和。
傍晚了,风更大,雪更大,但陌生人执意要离开。
走之前他放了一枚鹅蛋大的石头在小小的她手中,那石头表面剥落的地方亮晶晶的,还带着温热,她立刻张开小嘴啃下去——
哎哟,那石头太大啦,根本无处下口!她口水流遍了一整个石头,还不放弃的嘬呀嘬。
爸爸妈妈无奈的笑着,再一转头,陌生人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杜七河看到的影像就像一组快镜头,从竹取童子轻纱般的身体过渡到她的脑海里。
石头成了她挚爱的玩具,妈妈甚至给石头取了个名字,叫“鹅蛋”。她困的时候要抱着它睡觉、醒的时候要翻来覆去啃嘬、连吃奶的时候都要用一只手摸着。等到会爬以后,只要把“鹅蛋”放在前方,她就会噗噜噗噜的爬过去抱住。
“鹅蛋”失踪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是个夜晚,一家人都沉睡了,爸爸挂在床边缘,妈妈背贴着墙,她香甜的睡在中间,怀里抱着“鹅蛋”。一只像她的小黑幽灵那么黑漆漆的幽灵光临了,先是像蝙蝠一样贴在天花板上观察,然后像树叶一样飘下,取走了她的“鹅蛋”。
第二天她简直哭的要断气了!第三天她时不时想起来要“鹅蛋”而不得便大哭一场。第四天哭声小了些。第五天偶尔抽泣一下。第六天好些了。第七天便全忘了!
这段时间铁路在七河市附近,爸爸妈妈带她进城逛动物园。猩猩、长颈鹿、大象、老虎……她开心的把什么都忘啦!后来铁路要搬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商量着,一家人留在了七河市。那时候还小小的七河市,那时候还小小的她……
荧光消失了,杜七河低下头抹了抹眼睛。竹取童子仍然漂浮在上方,只是变成了一个幽暗的绿色影子。
“现在,提出你的问题吧。”
杜七河早已准备好问题。很长时间以来,这都是她解不开的心结。她仰起脸望着竹取童子。
“我想知道,爸爸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膨胀,收缩,膨胀,收缩。气泡在透明的躯体里翻滚,竹取童子像运行起来的计算机。
“你的父亲死于车祸。
驾驶者喝醉了酒,无法正确处理信号。
在闯红灯时撞到了你的父亲。
撞击发生得太快,他立刻死亡。
除此之外我并未发现其他原因。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
你是父亲的女儿,他的一切均与你有关。”
“真的没有任何与巫师相关的原因?”杜七河追问。
膨胀,收缩,膨胀,收缩。
“没有。”
杜七河长吁了一口气,这件事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啊!她安静了一会儿,感到手臂和腿的颤抖停止了。
“谢谢你为我打开心结,现在索取你的回报吧,竹取童子大人。你想要什么?”
膨胀,收缩,膨胀,收缩。
“女孩,你所看、所问都是很小的事情。
所以,我只索取一个小小的回报。”
那双巨大的溏心蛋似的眼睛俯视着杜七河,深潭中荡漾着柔光。
“我看见,你的父母亲吻你千百次,仍不感到厌倦。
他们亲吻你的脸颊、额头、手心、脚心,
胜过精灵亲吻雨露、清风、白雪和烈火。
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滋味,
请你试着像那样亲吻我吧。”
杜七河是与三名伙伴一起回到地面上的。虽然浑身都是泥土和竹叶,但毫发无伤,甚至比来这里之前精神劲儿还足呢!
胡梦狮一出现就嚷嚷着让每个人交代情况。显然他们分别单独见到了竹取童子,打乱了她精心准备的计划。杜七河最先交代了自己的经历,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只是略去了陌生人和“鹅蛋”的情节未提。她说,自己思念逝去的爸爸,实在忍不住要见一面。胡梦狮欲语还休,愤愤的戳她的脑门,像一只发起脾气来的大白鹅。
接着袁山山谨慎的讲述了所见的情景:银杏之门内,暗金色的云雾翻腾,十一只若隐若现的眼睛,凡人无法直视;对所提的问题却不愿回答。他用黑溜溜的眼睛直率的瞪着发怒的胡梦狮,显示出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
郑笑鸣似乎从袁山山的倔强中得到了勇气,虽然不敢直视胡梦狮,但坚定的拒绝吐露所见的情景(他说是自己的私事,与其他人无关);关于问题,他询问竹取童子:红袍怪客是否在骗人?竹取童子非常肯定的回答,没有骗人。
“就这样?”胡梦狮问。
“这……我在山鬼和红袍怪客之间犹豫了很久,”郑笑鸣无辜的争辩。“我想,你这么有大局观,肯定会问山鬼的事吧?”
“我当然是以大局为重!”胡梦狮恨铁不成钢的说。“你们一个去见了亲人,一个去见了混沌,一个连见了什么都不敢说,哪像我,全身心的想要解开杜七河身上的谜题!我向竹取童子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混沌有什么弱点?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直接回答杜七河能够成为冬屋的救星的原因。”
“难道你还提了第二个问题?”郑笑鸣惊讶。
“是的,因为它无法回答第一个问题——混沌是没有弱点的。”胡梦狮的瞪视让郑笑鸣把笑憋了回去。“我接着又问:杜七河在力量和法术上哪一点比我强?它也没法回答,所以我又问了第三个——”
郑笑鸣捧腹大笑,但没一会儿他就大咳不止:雪花都呛进喉咙里啦!
“难道这两个无解的问题,不正是说明杜七河根本就不是冬屋的救星吗?”胡梦狮恨不得冲上去咬住卷发卫兵。“我已经得到答案,所以第三个问题与此无关,懒得告诉你们!但我要求查看的情景可以告诉你们。我第一次要竹取童子呈现的是四十年前‘双王劫’的整个经过,关于那场重大灾难的记录太少,完全不能让人满意,有些地方甚至缺乏说服力,我很想亲眼见一见。”
她看了袁山山一眼,似乎在说,他居然没有要求看看那场让他沦为弃民的战火。
“可惜,竹取童子说那是被封印的记忆,如果我一定要看,必须付出超乎想象的回报。所以最后,”她兴高采烈的继续说道,“我才开始考虑自己的愿望啦。我一直非常好奇三目人这个种族,他们隐居森林,是净化与治疗的鼻祖。半神年代和七王年代他们数量很多,但近代已经非常少了,很难有巫师能跟他们见上一面,连冬屋都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传说他们曾在戈壁建立‘银叶国度’,那里的树叶像金箔和银箔,从树根流出泉水又冰又甜,庭院里的积雪像甜蜜的奶油。那里也曾经有竹林,竹取童子带我飞去俯瞰,一切都那么美丽……”
后来,杜七河又知道了每个人给予的回报。
郑笑鸣给竹取童子唱了一首歌——可见他的索取确实跟杜七河一样无足轻重。
袁山山要在绿屋子里抓三天害虫。
胡梦狮被要求的,是竹取童子能够借用一整年她的眼睛。这一年胡梦狮看见什么,竹取童子就看见什么;胡梦狮去了哪里,竹取童子就像去了哪里。
对此胡梦狮的答复是:这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