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谜语关于未来:
黑色的匣子里藏着埋伏已久的背叛,
走近亦真亦假的神圣之人,
分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道路。”
第一遍是奇怪的客人念诵的;第二遍是天地山海之间发出的声音;第三遍是杜七河自己的声音。回过神来时,奇观壮景消失了,她脚踩厚实的橡木地板,回到一片狼藉的房屋里,地上到处都是纸屑和花盆泥土,连窗户都碎了好几扇。胡梦狮像头雄狮一样冲过来,拉住她的领口嚷嚷。
“天哪!幻境之术!能够操纵幻境之术的妖怪!它给了你什么?”
杜七河一字不漏的复述了一遍。神奇的是,那三个谜语就像刻在脑海里那样清晰。她问其他人看见了什么,他们看见她化成五彩的泡泡、飓风般的光影围绕房屋中央疯狂旋转,邓苦瓜被陶土花盆砸了个包,皮蛋被卡在两张桌子之间,杨姐养的金鱼全洒在地板上拼命扑腾。
小邋遢的幽灵“缝纫机”出来帮忙,把一个个破碎的花盆和茶杯装在身体里,就像启动了洗碗机;郑笑鸣擅长家务法术,他用“物归原位”咒语将桌椅物品摆好,又用“大扫除开始”咒语让跳蚤们忙碌起来;胡黄豆和邓苦瓜把纸张扫到一堆,愁眉苦脸的分拣着;袁山山忙着去给金鱼打水,他的老幽灵无动于衷的泡在热水壶里看着大伙儿忙碌。
无所不能的胡梦狮呢?早已沉浸在谜语里啦。她嘴里念叨着,在屋里踱来踱去,跃上窗台吹着穿过碎玻璃的冷风冷雨。腊月的天多冷呀,她吹了半个钟头(还不许幽灵来修补),脸都冻僵了,才说道:
“绿色的心一定是指海屋的青湖,那里古时候曾被称为青色沼泽——”
“嗯?难道不是庭院里的绿屋子?”蒋伯已经来了有一会了,靠在后门嚼着一张煎饼。
“什么?”胡梦狮迷茫的转过头。
“绿屋子的主人竹取童子,号称拥有冬屋所有的记忆,难道不是指它的心里藏着往昔之日?”
胡梦狮震惊的无法动弹,郑笑鸣问道:“蒋伯,那什么是命运的沼泽呢?”
“不知道,”蒋伯干脆的撕下一大块饼,在裤腿上擦着油腻腻的手掌。“这难道不是该你们破解的谜语?”
胡梦狮相当重视此次谜语事件。他们在图书馆查了许多资料,向历史师父询问了许多问题,又讨论了整整三个午饭和晚饭,最终决定:他们要同时聚齐好运童子和厄运童子,再到绿屋子的沼泽探险。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不巧的是——或者说,恰巧——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协会(简称剑鱼协会)为了训练感知法术,向内务部就业组申请、并由就业组与庭院组沟通后,其成员进入绿屋子,已经取走了全部童子。经就业组的职员帮忙,他们联系上协会,协会主席告诉胡梦狮等人,他们已经把好运童子交给了患病者和孤寡老人,为那些困境中的人带去些许欢乐;而厄运童子则散落在城里——虽然最初是想悄悄送给达官贵人——由有缘者得之。
于是,四名小巫师分工合作:协会提供了好运童子的获得者名单,由郑笑鸣想办法收集;厄运童子由胡梦狮负责观察动向,整理名单,之后由杜七河负责寻回;袁山山的任务是前往绿屋子寻找沼泽。
没过几天,胡梦狮就给了杜七河一张名单,是冬屋城里那些最不幸的的倒霉蛋们:
1快要崩溃的家庭主妇,住在梨花街6号的房子里
2爱吃鱼和甜饼的扁鼻子厨师,在荔枝巷1号黉馆餐厅工作
3无精打采的灰发药剂师,上午在石榴之屋做义工,下午在药房接诊
4随身携带枕头的大耳朵流浪汉,比起其他地方更容易出现在镗钯街10号的长凳上
5忙得不可开交的登记员,在东郊交易区b区14号仓库工作
6慌慌张张的花匠,家和工作地点都在西郊温室的玻璃房子
杜七河向蒋伯告了假,向法术组借了“橘子”,骑着郑笑鸣那辆紫色的节节车出发了。这天天气晴好,她首先去了梨花街6号。那是一栋漂亮的老屋,贴满崭新崭新的绿色花砖,常春藤车棚下停着一辆洁白的小汽车。她刚把紫色的节节车放在花架下,就听见半开的木门里传来一阵阵哭泣。
“嗷嗷呜——嗷嗷呜——”是小宝宝的哭声。
“妈妈呀——妈妈呀——”是小孩子的哭声。
“哼哼不——哼哼不——”是大孩子的哭声。
“呼呼呼——呼呼呼——”是大人的抽泣声。
一时半会儿是没人理会她了,她走进门廊、走到客厅里,看见乱成一团的景象:家具该立着的全都倒下了,该倒着的全都竖起来,到处都洒满食物、玩具和衣服,如果不是哭声,她都没法儿发现她们在哪里!她从衣服堆里抱起小宝宝,从玩具堆里扒拉出小孩子,从倾倒的柜子里找到大孩子,最后从地毯下面找到孩子们的妈妈,她还在“呼呼呼”的抽泣。
“我真的太失败啦!”她哽咽着说,“我竟然让幽灵照看炉子上煮的牛奶,让刚打扫完厕所的跳蚤去切蛋糕,用原封不动咒语熬粥,结果牛奶烧干了,蛋糕弄脏了,锅里的每一粒米都还是生的,而我干了什么呢?翻遍了整个屋子却连一把勺子也没找到,最后三个宝贝一个也没吃上饭,饿得哇哇哭!我给他们穿衣服,把大宝的两条腿穿在一条裤腿里,他一抬腿就摔倒;把二宝的头往袖子里套,疼的他直叫唤;三宝呢,尿裤一整天都忘了换,屁股红的像猴子……”
她真伤心呀,完全听不进杜七河的话。杜七河只好自己动手,从她乱糟糟的头发里摸索到躲藏的厄运童子,紧紧抓住它长条状的耳朵,同时取出“橘子”,念出咒语:
“小不点,巨无霸,
别害怕,全住下!”
把“橘子”猛地罩下去,再抬起来一看:厄运童子已经被收进去啦!将橘子皮剥开一片,每个橘子瓣儿都是一个小房间,缩小后的厄运童子拥有十一瓣小房间,里面有白毛青苔做的小床、栀子花骨朵做的小沙发、松针做的楼梯和秋千、松子壳做的浴缸。
杜七河把“橘子”装进背包,安慰了三个宝贝的妈妈,骑车前往下一家。
下一位扁鼻子厨师是城里有名的“鱼餐厅”主厨,在这里就餐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还需要至少花费一枚金币。杜七河抵达时,扁鼻子厨师正被愤怒的客人包围,他给他们提供的料理实在太不像话啦!刺身是熟的,炸鱼是生的,汤是冷的……正混乱时,坐在厨师肩上猫咪(一只有三根尾巴的妖怪)突然从嘴里吐出绿色的汁液,还放出响亮的、绿色的臭屁!原来厨师把黏糊糊的蜗牛加入面粉、做成面包喂给了自己的妖怪——它们唯一讨厌的食物就是软体动物。一阵阵有毒的绿色烟雾喷射而出,客人们溃逃了,但厨师被薰倒在地,杜七河捏住鼻子闯入烟雾中,在自己也差点儿晕倒之前揭开了厨师的白色高帽——
真是千钧一发呀。她取走第二个厄运童子,心有余悸的出发了。
下一位是灰发药剂师,杜七河兜了好几圈,才在诊所背面的小巷的废旧纸箱里发现他。不久前这位绝望的好人对自己施放了“木头人开始”咒语,因此四肢都变得机械和僵硬——这样他才放心自己不会犯下什么过错。他如提线木偶一般引领杜七河回到悬挂着“今日停业”的诊所,那里几面墙的中药柜,每个小抽屉都一团糟,不仅药材全乱套了,熬药的罐子、制作药剂和药膏的工具也乱七八糟,那些磨一点粉末就能熬一锅药的火晶、切一条细丝就能让人精力倍增的藻晶、剥一片碎屑就能提高药效的菊晶,他更是不敢碰,正为明天要给石榴屋孩子们带去的方子愁得不得了!
杜七河取走了第三个厄运童子,在药剂师的盛情下收下了一小瓶菊晶,继续出发了。
下一位是大耳朵流浪汉,他没有躺在镗钯街的长凳上面,而是俯卧在下面,用枕头挡住脑袋。因为每当他往上一躺,就有鸟粪从天而降,甚至有乌鸦降落在肚子上,啄他的肚脐眼儿。其实长凳下面的日子也好不了多少,孩子们的皮球踢来踢去,野狗把他的手指当成香肠,野猫以为他的胡子里藏着老鼠。他念出一个“昏昏欲睡”咒语想让自己昏睡过去(这在面对困境时通常都很管用),没曾想却变成“招蜂引蝶”咒语,一群蜜蜂围着他嗡嗡打转,每当他眼皮耷拉时就会刺上一下。杜七河问他为什么不去只相隔两条街的流浪者之家,那里的树屋里有舒适的小床,为他们提供有面包和牛奶,还可以跟松鼠和花栗鼠共享一个窗台。大耳朵流浪汉奇怪的反问:活着只是接受免费和舒服的东西,岂不是失去了人生的真谛?
杜七河深思着取走了第四个厄运童子,继续出发了。
下一位是东郊仓库的登记员,那里一排排三角形的房屋连绵不绝,像白原上那些大港口一样壮观,杜七河费了很大劲儿才在“精灵鬼怪食品区”找到他。他是这里最勤快的登记员,每月的加班点数都远超标准,不仅其他职员,连幽灵们都不喜欢跟他搭档,因为他不会给它们泡澡的时间。杜七河抵达时,他仍然在疯狂的工作,将品种繁多的精灵粮食、妖怪粮食、幽灵汤剂、黑牙安抚剂等等登记造册。他的面前有六个屏幕,看起来恨不得长出六个脑袋、十二只手。这个可怜人还不知道自己记录的每一个物品都是错误的编号,已经由幽灵运输到成排的货架上去了。天哪,他如果早点知道的话就不会那么努力的工作了!
杜七河将自己的热水壶留在那了里,带着第五个厄运童子继续出发了。
最后一位是西郊的花匠,寻找她时天色已经擦黑了。西郊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果园和植物园。晚霞像新娘的红妆涂抹在冬天的田野里,一栋栋玻璃房像一颗颗水晶。花匠本人就像一位奇怪的新娘:她的口红涂在眉毛上,耳环和项链戴在头发上,浑身脏的像在泥潭里滚过的河马。她正在驱赶肆意妄为的黑牙,洒出的却不是小米,而是绿豆,黑牙们围着她又蹦又跳,恨不得连口袋一起吞下。
花匠一见有人来就沮丧的说:
“天哪,我今天比平时还糟糕!做的全部事情都是错的,还打碎了比昨天更多的花盆!为什么这些可恶的小鬼越来越多了?噢,天哪,我再也不敢碰那些小苗,能麻烦你帮我浇浇水吗?”
杜七河告诉她是厄运童子在作祟,并拿出背包里的五个“橘子”。小东西们有的坐在松针楼梯上晃荡双腿,有的剥下一片花瓣细细咀嚼,有的蜷缩在小床里做着美梦。她取出最后一个递给花匠,花匠揪住自己的长辫子,问道:
“这么说,我是中了冬屋的倒霉大奖了?请再跟我多讲一点关于它们的事情吧,我很想听一听!”
趁她分心,爱搞破坏的黑牙们撞倒了一个大花架,还啃着摔碎的花盆,杜七河扬起扫帚,奋力赶走了它们,然后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花匠:
庭院里的绿屋子有千亩绿竹,它的主人名叫竹取童子,是几乎与庭院同时诞生的古老精灵。据记载,它的根系很广很广,延伸到整个冬屋的地下,因此它知道所有在冬屋发生的事情;它的叶片很多很多,飘落到整片大陆生根发芽,因此它可以探听世界上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传说中,每个有幸与竹取童子见面的巫师,都可以看到一段记忆、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但也要给与一点回报……
“原来是这样,自从石榴屋毕业后,我就只顾跟随师父照料花圃,虽然我的花儿们去到世界各处,但我自己却始终呆在这里。我真该多到庭院去看看啊,那么葱茏的竹林,起风时一定很美。”花匠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仰起那张花里胡哨的脸:“请问,能让我再跟它多待一天吗?”
杜七河不明所以的望着她。
“一想到冬屋很快就会消失,我就想要珍惜一切,即使是厄运,也想跟家乡的厄运再多相处一阵子。再说,我的厄运,不正是他人的好运?”
她又想了想,微笑着求助杜七河:“对了,还是要请你帮我浇浇小苗……”
杜七河是最后一个完成任务的。郑笑鸣很快就拿到了全部六只好运童子,当胡梦狮好奇的打听时,他开开心心、啰啰嗦嗦的讲了一大通跟每个对象的相处经历,直到他们都不想听了为止;袁山山花了三天时间在绿屋子里搜寻到了隐蔽的沼泽,当胡梦狮关心的询问时,他报以一笑,回答是“我可是找了三天呀。”至于杜七河,胡梦狮很不耐烦的追究她为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
杜七河说了花匠的事。
胡梦狮没好气的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下次别理这种神经病了!”
四个小巫师前往绿屋子那天刚好下了场鹅毛大雪,地上很快铺起了一指高的雪。蓝瓜正好执行任务,顺便捎他们一程,他们与几位捂得严严实实的侍奉巫师一起前往庭院,然后踩着咕吱作响的步伐继续前进。
绿屋子没有守门人,只有两个半人高的石人像守着一个小小的空门。石人像是闭眼垂手的素装巫女,她们脚下的石座上都刻着四个字,组合起来是:
在物为物,在人为人
穿过空门,出现绿茫茫的竹海,竹叶在大雪中翻飞,起伏的风用数万支碧绿的竹竿吹奏着乐曲。在这里,法术不起作用,四个小巫师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着,大雪让道路更加难以分辨,周围看起来全是一模一样的竹子、竹子、竹子。但袁山山仍不停歇的领路,带领他们走入竹海深处。静谧的气氛让杜七河直犯怵,郑笑鸣本想唱一支歌,但一张嘴就灌进雪花。他们沉默的走着,反复咀嚼那短短的谜面:
第一个谜语关于真实:
绿色的心里沉睡着往昔之日,
深入好坏参半的命运沼泽,
探寻记忆中的秘密和意义……
许久后袁山山才停下来。“就是这儿。”他指着一块铺满竹叶的土地说。那里看起来与他们走过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但用脚试一试,便软软的往下陷。他们又在周围发现了四个埋在土里的石人像,它们只有一掌高,闭眼垂手,系着红绳。胡梦狮让所有人聚拢、说了一番话:
“各位,自从我们遇到山鬼之后,已经看到了许多生灵奇怪的举动,它们献出自己的全部,因为认定杜七河是冬屋的救星。我们自己也像无头苍蝇一样探索过了,但并没有结果。如今终于有厉害的妖怪给我们提示,从各方面来看,都应该是指这个地方无疑。我查阅了很多书籍,曾经来到这里、希望一睹命运的巫师还有很多,他们有的根本没有找到沼泽,有的找到之后化险为夷,也有的嘛,就此不见踪影。我想提醒各位,这不是一场没有赌注的冒险,但也绝不是一场没有意义的冒险!杜七河这个笨蛋身上的秘密一定是极其重要的,就算不关乎冬屋的生死,也值得一探究竟。”
她停下来抿了抿冻僵的嘴唇。
“因为每个巫师都有机会——一辈子有且只有一个机会——向竹取童子提问,我的计划如下:我们选出三个人,拴上绳子一起进入沼泽,这样就可以看到三段记忆、提出三个问题,足够我们了解想要知道的事情了。当然啦,这三个人也要给予三个回报,从以往的情形来看,不会是太过分的东西。留在岸上的人一方面要检查绳子,另一方面要防备意外发生。那么,谁留在岸上呢?”她直盯着郑笑鸣,似乎要瞧他的反应;这样还不满意,又添了句:
“墙头草,你说呢?”
郑笑鸣苦笑了一下,叹息着将背包放在地上,倒出好运童子。
胡梦狮给他们都取了外号,袁山山是小矮子,杜七河是小虫子。其实,最想退缩的就是这只小虫子呀,但她怎么说得出口呢?她一边愁眉苦脸的取出厄运童子,一边看着袁山山取出绳索寻找固定的地方。胡梦狮正念叨着“我先来给你们讲一下我准备的三个问题——”忽然间,脚下的地面变得好软呀!就跟踩在海绵上似的,大地一瞬间淹过了她的腿。她还在犯迷糊呢,就听见胡梦狮慌张的大叫:
“沼泽变大了!快,绳子,绳子!”
袁山山也陷入了突然扩大的沼泽中,他试图将绳索系在最近的竹子上,可是竹子也一同陷下去;很快他们的腰部就被淹没了,杜七河和胡梦狮发出惊惶的叫喊,他们还在往下陷!
“别慌,本来我们就要进入沼泽!”袁山山飞速的思考,“把童子聚集起来,看看会怎么样?”
“橘子”们被颤抖着举到半空中,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还在飞快下陷,沼泽已经淹没胸口,那感觉就像在石膏里等待凝固,每个人都忍不住大口喘息。
“把它打开呀!”袁山山着急的说。
杜七河和郑笑鸣赶忙念出解放语:
“小不点,巨无霸,
别偷懒,快出来!”
眨眼间,童子们钻出了各自的小房子,它们慢悠悠的漂浮到空中,先是绕着彼此转圈,然后手牵手围成一圈,长长的耳朵全部竖起来,像竹林开放的柔软花穗。好运童子的面具是黑色的,厄运童子的面具是白色的,面具下的脸庞凑在一起唱起一支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