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内衬想来是使用已久,许多地方都已经磨出了毛茬,指腹摸上去,一片刺刺的粗糙感,就好似摸到了一把锉刀也似。
唐卿卿皱了眉:“清池,这城里有卖皮革的吗?”
“这……”清池显然对这凤阳城也还不太熟悉,摸着头道:“应该有的吧?郡王妃要买皮子?小的去问问看?”
唐卿卿点头:“那有劳你找一找,我想把这里面的皮子给换换。”
清池顿时两眼放光,他倒是行动力极强,转身就往外跑,口中嚷着:“郡王妃您放心,一定找得到!”
香桃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蝎蝎螫螫的。”
唐卿卿没去管她,只挽起袖子开始搬那副铠甲,同时还给两人下了指令:“来帮我一把,咱们把里面那副破皮子拆下来。”
说干就干,三个姑娘埋头干到中午,草草用过午膳,又埋头干到黄昏,果然是用得太旧,以至于拆卸过程异常困难,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拆下了铠甲里面的那层厚牛皮来。
原本软韧的牛皮早就已经干硬板结,深浅不一的色泽昭示着它曾无数次被血污和汗渍反复浸透,此时纵然已经被剥离了外层的金属,却已经无法铺平,而是倔强的保持着铠甲的形状,将上面散布的一处处伤痕展示得更加清晰和直观。
唐卿卿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这一处的破口是扁平的缝隙,看它开口的宽度,或许是刀剑直接刺穿造成的。
……这一处,是近圆形的一个小洞,只有小指粗细,是……箭矢穿透才会有的印记。
……而这里,是一道狭长笔直的裂隙,唐卿卿脑中想不到对应的兵刃,她将手掌覆了上去,掌根贴在裂隙的一端,而另一端则从她指尖下面继续延伸,她又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这次,终于挡住了那刺目的缝隙。
这样的裂痕,唐卿卿在脑中对应不到具体的兵刃,所以这是……刀刃平砍或者刺穿之后继续用力割裂的么?
夕阳之下,郡王妃陡然之间就红了眼圈。
所有人,在提起浔阳郡王的时候,无不歆羡他那耀眼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卓越功勋,但若要深究的时候,却就只有寥寥的一句——据说郡王殿下天生神力,自幼就勇武过人。
甚至就连唐卿卿,都曾经这样以为的。
陆归云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冷峻而又强大的人,他似乎有着超出同龄人的自控能力,对一切事都游刃有余,甚至有时会让人觉得他有些肆意妄为,她从来没见他露出过丝毫软弱或不知所措的神色。
而现在她知道了,她原本早就应该知道的——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就如同他在十几岁的年龄就自请去了边关从军,仅仅数年,就大败了西狄,凭着自己的双手和血肉,挣来了赐婚圣旨,也挣来了郡王的敕封。
这其间的过程,怎么可能就是那轻飘飘的一句天生神力勇武过人?
眼前这副费了好大劲儿才扒下来的牛皮内衬上面,每一处污渍,每一处破损,都将陆归云数年的军旅生涯中的细节扒开了虚幻的外皮赤|裸裸的放在了唐卿卿面前。
夕阳橙红色的暖光之下,身形纤细的少女对着一副铠甲的内衬哭成了只花脸的猫儿。
香柏默默的起身倒了一杯温茶,香桃则去蘸着温水拧了一张帕子。
“姑娘别难过。”香柏柔声道:“等清池回来,我们给郡王换一副新的内衬。”
今日陆归云在外忙了一整天,他是以新任戍边将领的身份抵达凤阳,凤阳府尹和都护府都不敢怠慢,甚至因为这位郡王入城的时候太过低调而未能提前迎接而颇有几分惴惴不安,昨日陆归云自己上了都护府的门,足足让凤阳都护韩腾慌了半天才回了神,直到送走郡王之后,才猛然一拍自己脑袋,一边赶紧派人去知会凤阳府尹,一边慌不迭的派了管家去城中最大的酒楼定酒席,就为了能在第二日补上这顿迟来的接风宴。
谁知到了第二日,人是等来了,这生着一双蓝色眼瞳的年轻郡王却只瞥了一眼那桌丰盛的酒肴,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勒令韩腾交出了凤阳一万府兵的令符之后就扬长而去。
将韩腾与凤阳府尹二人扔了个不上不下。
直到此时,这两人才有些慌了神。
……莫不是自己昨日未能相迎的举动当真惹恼了这位战无不胜的郡王殿下?
最终还是府尹大人辗转了多个家仆,最终才从一名随从妻儿的口中得知了一件大事——此次驾临凤阳的不仅仅只有一个郡王,还有郡王妃!
郡王妃竟然也一起来了!
而他这个凤阳府尹和都护韩腾,竟然还要从百姓们口中才知道此事。
两名平时自诩朝廷命官的人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事情的关键,各自捏着一把冷汗急急回转家中关起门来与妻子商议。
而陆归云压根没再关注他们,执着凤阳都护的令符先去收拢清点了一万的府兵,皱着眉看了一遍这些府兵的操练,挨处走访查看凤阳城的布防,随后便将这一万人整合之后重新分组分队,各自安排事务。
至于单兵素质不佳这种事,短期内没什么好方法,反正也不需要这一万人真刀真枪的上天门峡前线,仅仅只是守好凤阳城的话,也勉强聊胜于无了。
这一番忙碌下来,就连午饭都只是在马背上啃了两口干粮,等到终于安排妥帖回转宅邸的时候,早已是掌灯时分。
才刚迈入家门,迎面便有个纤细的身影踏着夜色一头扑入了怀中,陆归云吃了一惊,原本下意识想要闪开,但看唐卿卿这不管不顾的劲头,犹豫了一瞬到底还是张开双臂接住了她。
“阿云!”
小姑娘双臂抱劳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胸口蹭了蹭:“怎么才回……嗯?”
一句没说完就皱了眉,狐疑的耸着鼻尖在他身上嗅了两下,干脆利落的松手就拉开了距离——
“先去沐浴!”
顶着烈日足足在凤阳城内城外转了一整天的郡王殿下笑出了声,故意两臂一张同时踏前一步,唐卿卿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就往后躲,气道:“别过来!快去沐浴!”
好在陆归云只是捉弄一下,笑够了也就收了手,却转而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宝儿,有留饭么?我饿了。”
原本还凶巴巴的郡王妃顿时消了气焰,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一把揪住拽进屋往椅子上一按:“快吃,吃完快去沐浴!”
桌上有两三个用干净碗碟紧紧扣着的冷碟,落座之后没要几息,又端上来了提前备下的热菜,又一片声的吩咐人快去烧洗澡水,忙了一整天的郡王殿下是真的饿了,问过唐卿卿已经吃过了,便风卷残云的吃了个干净,刚刚酒足饭饱,就被紧盯迫人郡王妃薅起来往净房里拽。
隐约觉得今日的唐卿卿有些与往日不同的陆归云挑眉望着她,这小姑娘从来都是很容易害羞的性子,会嫌弃他一身的汗味催他沐浴这还正常,可……进了净房之后还上手扒他衣裳……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搁到从前,也就是红着脸推进来门一关就兔子似得跑掉了,今日这是……突然胆大了?
完全不知发生了啥的郡王殿下还没能想出个所以然,腰上束着的革带就已经被唐卿卿动作麻利的解了带扣,将革带往一旁椅背上一搭,二话不说又来解他的衣襟。
夏季衣衫单薄,小姑娘软嫩嫩的指尖不时隔着衣襟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倒是让累了一天的陆归云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了起来。
“宝儿。”郡王低头捉了那两只不安分的小爪子:“今日这是打算亲手服侍为夫沐浴?”
唐卿卿闻言果然唰一下红了脸,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满脑子都想着脱身落跑了,但今日却只怔了一瞬,随后竟然大力的一点头:“好呀!”
这下轮到陆归云愣住,晶蓝的凤眸一瞬不瞬的望着唐卿卿,倒是将她看得脸色更红了几分。
愣怔只有短短一瞬,回过神来的郡王忍着心底的新奇和探究老老实实的松了手,任由自己的小娇妻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扒了个干净。
到了此刻,纵然唐卿卿心中攒足了一口气,也仍是有些不自在,一张小脸直红到脖子根,就连耳垂都成了两只熟透的果子,目光慌慌张张的飘来飘去,轻轻扫一下,又忙不迭的转开了头:“快、快进浴桶,我……我给你擦背。”
被这突如其来的贵宾待遇搞得心中开始有些发毛的郡王殿下老老实实的进了浴桶,直到温水和桶壁将男子瘦削颀长的身形遮掩了大半,唐卿卿这才终于敢正眼望他。
陆归云手臂搭在木桶的边沿,露在水面之上的只有肩颈,清晰利落的肌肉线条从双肩起伏的勾勒到小臂,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唐卿卿不知怎的心跳有些快,并不敢和他对视,只将一旁备着的巾子一把扯在手里,几步绕到背后的位置:“我给你擦背。”
与其说是擦背,但那软巾子擦在皮肤上,却又轻又软,甚至有些发痒,陆归云忍着笑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难得天上落红雨,向来害羞得像只兔子似得小姑娘肯主动做出亲密的举动,他……总得乖一点,免得一次就将人给吓跑了,下次吃了教训死也不肯再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到底是背对着,唐卿卿并不知道如今这看起来很乖的男人心里想的都是日后如何将她吃干抹净,净房之中烛光并不昏暗,唐卿卿攥着巾子的手,擦着擦着,便停下了动作。
……靠近后腰的这里,有一道狭长的疤痕,那副牛皮内衬的背甲部分,这里也有对应的一条裂隙。
……而右侧肩胛骨的位置,一个指腹大小的圆形疤痕赫然在目,伤疤的面积虽然不大,但唐卿卿却知道,这应是箭矢留下的疤痕,而它的所在,只有薄薄一层肌肤,下面,是坚硬嶙峋的肩胛骨。
这一箭,应当是伤了骨头。
……左臂的上臂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将线条利落的手臂肌肉从肩头到手肘,割出了一条长长的印记,这道伤痕唐卿卿的印象尤为深刻,因为看到肩甲上拆下的那块牛皮的时候,唐卿卿一度以为那块皮子本身就是两半的,做衬的时候许是忘了缝合粘连?直到此时,对应的伤疤清晰入目,将她心底的揣测陡然击了个粉碎,慢慢的,眼前的视线就模糊了起来。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或清晰可辩,或是已经淡去的各种形状各种位置的伤疤,有的甚至交叠的垒在一起,唐卿卿手中握着巾子,一个一个的数过去。
后背和肩膊上的伤痕足有十几处!
陆归云老老实实按捺着等了半晌,身后却迟迟没了动静,正有些诧异,耳中却突然捕捉到细微的啜泣声,郡王殿下吃了一惊,猛然回头,就见小姑娘袖子挽到手肘,露着两只嫩藕似得胳膊,却正红着眼圈不停的掉泪。
郡王殿下猛然就慌了神。
“宝儿!怎么了?别哭,别哭,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谁给你委屈受了?”
问话的同时,心中已经快速过了一遍抵达凤阳之后所有可能会出问题的人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