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雅平日是一副端正清高的派头,兴致上来时却又常不管不顾,随性妄为。当时说了句“与其被满大街的人当猴看,还不如陪小朋友们一起玩,顺便看猴戏有趣”,她便满不在乎地跷掉随国王游街的任务,擅自带着新收的徒弟和女儿去游玩。幸好她当时虽已是魔法公会会长,不过封魔之战未发生时她在朝中的地位并不是太高,靠近国王的位置还轮不到她来站,因此没人留意到她的失踪。
至于那次春祭上到底玩了什么,萨拉司坦其实不大清楚。当时进入修雅门下未久,城中许多人仍认得他是那不贞女人的孩子,不时便有几个人在远处指指戳戳的。玩得十分投入的师父和萝纱都没留意到,而那时的他人小心怯,自始至终都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往那些人多看,只攥紧了师父的手指,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身后。没来由地认定了,只要是在师父身边,那些人就再伤害不到自己。
当时,脑子早已被惊惶羞惭的情绪搅成一片,压根儿没怎么留心到周围的情形。萨拉司坦只记得,当时修雅和萝纱的手都很温暖……有那份暖意相伴,心不知不觉地变得安宁起来。温和、安全、平静的感觉,让他渐渐放松下来,开始能和一般的孩子一样用好奇兴奋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
那一年的春祭,年幼的萨拉司坦第一次知道,快乐原来是一种仿佛心快要炸开,又仿佛身子可以飘上天空的感觉。
而到了今日,什么都得到了,他却恍然发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几乎都要把它忘了。怎么会这样?
“萨拉司坦法师长在王国子民中的地位还真是非同小可……”
一声阴阳怪气的赞叹蓦地在左侧方响起,拉回萨拉司坦飞远的心思。年轻魔法师闻言,眉间顿时出现细微的皱褶。皱痕一闪便平复下去,当萨拉司坦回首转向发话者时脸上已经不露半点痕迹。
说话的人乃是与萨拉司坦相对随行在仁明王车驾另一侧的林伯伦公爵。林伯伦自仁明王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开始在旁辅佐,助他成为王太子,为他铲除王位竞争者,在太子登基后帮着他把先朝重臣一一替换成仁明王的班底,经历过这许多,林伯伦公爵早已是仁明王最为倚重信赖的心腹臣子——在萨拉司坦急速崛起之前。林伯伦公爵老早就看萨拉司坦很不顺眼。虽然他一直没能抓住萨拉司坦什么错处,背地里还是没少向仁明王进些不利萨拉司坦之言,若有机会,当面也笑里藏刀地刺上几句。
此刻萨拉司坦看他眼中露出狡黠神色,又是一副想要添乱的样子,果然便听到他接着在那边唧唧歪歪。
“陛下您听听,外头民众为萨拉司坦法师长而发出的欢呼声,简直要比为您和为凯曼王国而发的还要多,”公爵转头看萨拉司坦,虚伪笑容中掺杂着几丝妒恨,“萨拉司坦法师长年纪轻轻就享有这么高人望,果然是年少有为!我看再过几年,法师长说不定就是足以留传千古,开创了新时代的传奇人物哩!”
萨拉司坦细听周围的欢呼之声,喊着自己的声音竟真的相当高,心头顿时一凛。公爵说的什么开创新时代而被传颂千古的英雄,配得上这称号的几乎都是创建了自己国家的开国君王,这番话的用意显然又是在暗示自己羽翼渐丰,好激起仁明王的疑忌之心……
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臣子多半没什么好下场。他少年即踏入仕途,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此刻也无暇去理会情绪为何低落了,萨拉司坦立刻向车内的仁明王躬身行了个礼,恭谨道:“国内或许有人将臣下高看一等,不过这全是拜陛下所赐。陛下才真正是引领凯曼开创一个全新时代的人!若非如此,臣下这一辈子也不过只是做些寻常之事的凡人罢了。虽然此刻的呼声听起来是给臣下的,其实这些民众是为陛下而欢呼啊!”
萨拉司坦胸怀大志,原就是惯于权势之争的人,说起这些投合国王心意的话自是洋洋洒洒,毫无滞碍。然而,这些话是否真能化解开陛下的不悦,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怀疑的种子只要一扎下根,便很难完全抹消。坐在王座上的人历来容易多疑,再加上林伯伦公爵时不时在仁明王那里煽风点火……当年与陛下一同密谋筹划战事时的信任和默契还剩多少,萨拉司坦实在没有把握。他一边说话,一边以眼角余光小心窥看国王的神色。
仁明王对公爵刚才说的话并没有太多反应。萨拉司坦说完这么一长串话,他只是垂着眼皮轻笑一声:“萨拉司坦卿,你可越来越会说好听的话了。”
萨拉司坦虽留心观察,还是很难看出仁明王此刻心境究竟是喜是怒。越是淡淡的反应,却越像是暗藏了什么……没来由的,一股寒意缓缓自心底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