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道:“以前每个中秋,都是阿姊陪我过的,我想阿姊了。”
金明池却自以为在她的神态中解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自从他意识到江城雪对他芳心暗许,如今她的颦笑言行,都像极了佐证。
江城雪把开了封的酒坛推到他面前:“我说完了,该轮到王爷回答我了,为何没去赴宴。”
金明池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无趣。”
他徒手举坛,仰头饮了一大口,没进入嘴里的酒液沿着下巴划过喉结,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晶莹,嗤笑一声道:“所谓佳节,都是给小孩子开心玩乐,和给老年人缅怀过往用的。”
“只有你皇兄那种没心没肺的草包才会喜欢。”
江城雪像是接受了他这个说法,没有阻断他冒犯君王之语,点了点头道:“既然过节无趣,那便不过节了,换些有趣的事儿。”
金明池凤眸微眯,仿佛在询问她什么事才算得上有趣。
“喝酒啊。”江城雪屈指敲了敲酒坛,发出咚咚两声闷响。她道:“喝了酒,爱恨嗔痴,都可以暂时忘记。”
金明池抓着坛口的手倏尔一顿。
忘记爱恨嗔痴,这句话让他恍惚愣怔起来。
蓦地想到——
他厌恶逢年过节,但并非从小就厌恶过节。垂髫稚子,何人不喜缤纷世界的热闹。新衣裳、新鞋袜,街头软糯的梅花糕、甘甜的粽子糖,不必去学府,不必愁课业。
这些,通通属于家中那个嫡出的弟弟。
而他是庶出,最卑贱通房所生的孩子。
……上不得台面。
金明池眼中的佳节不是良辰美景,不是阖家欢乐,而是他被遗弃在晦暗阴潮的角落里,看着金屿轩众星捧月。
常听阿嬷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月圆之日,便是月神倾听凡世请愿之时。
幼年的金明池深信不疑,他虔诚焚香,他静心许愿,希望月神带他走出阴暗,可从未成真。
哪怕连一丝一缕的光亮都吝啬施舍。
神仙是假的,大道是假的,得道成仙也是假的。祈福是假的,国运是假的,真龙天子也假。
他宁愿相信佛祖的慈悲是真,用慈悲之眼看俗世疾苦,用慈悲之耳听尘寰哀嚎,怀揣慈悲之心高高在上。慈悲地觉得,红尘之中爱恨嗔痴皆肮脏,唯有极乐是净土。
他已然许久不曾想起这些与过往相关的事。
自他诱得江稷明晋他为太尉,逼得江稷明封他为摄政王。他高高在上,他冷眼藐视着脚底垂死挣扎的蝼蚁,漠然置之。
他就是最慈悲的佛。
涅槃成佛才是真的。
可江城雪却在他最厌恶的佳节里,他最厌弃的月神下,让他忘记爱恨嗔痴。仿佛她知道他埋藏心底所有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金明池慢慢拿起酒坛,喝的速度也比第一口缓慢。浊酒入喉桂花清香顷刻铺满舌苔,而后一点一点浸润肺腑。
生平第一次,万家欢喜的团圆佳节日,他没有沉溺在黑暗长夜和无边怨恨中,反倒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释然。
直到酒坛见了底,江城雪道:“现在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金明池没有直言,但他深埋在眉眼之下的阴戾悠然散尽,唇边那抹有温度的浅笑便是答案。
江城雪看着他:“如果现在我说想和王爷打一个赌,王爷应当不会拒绝吧。”
“什么赌?”金明池抬眼默许。
“皇兄设下的彩头今日应当还无人猎得,我想和王爷赌一赌……”江城雪眨了眨眼,呵气如兰,“你与我二人之间,猎杀黑熊者为胜。”
金明池眉梢挑动,俨然来了兴致,追问她:“赌注呢?”
“我还没想好要什么,不如赌一场大的。”江城雪道,“输者,需要答应赢者三件事情。”
她强调:“没有任何限制的任意条件。”
掷地有声的话嗓敲得烛光曳动,映出男人深邃眸底隐蕴的兴味跳跃愈高,流转愈浓:“哪怕是杀人纵火,哪怕有违伦理,乃至有违律法之事,公主也自认能做到?”
“杀人放火对王爷而言,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儿吧。”江城雪沉吟,“至于违背伦理律法之事,王爷平素里难道做得少了?”
言外之意,她不会输,只会赢。
金明池蓦地低笑出声:“如果孤没记错,公主的箭术似乎不太出彩。”
他指的是那日别院猎场中,江城雪使用速度更快的弩`箭射了两发,才勉强射中囚徒的大腿。更枉论遇上奔跑速度远大于普通人的黑熊,凭什么与他赌。
江城雪不置可否,盈盈眉目微仰起瞧他。
妙龄姑娘点染明媚口脂的朱唇挂着绝对自信,也分外张扬的笑意。恍似在无言之中提醒着他,莫不要忘了,她虽手无缚鸡之力,那晚在含璋宫却照样使他遭了跟头,失了抗衡之力。
而今便单以骑射箭术轮输赢,未免片面。
女子清冽的嗓音仿佛包裹着勾魂摄魄的魅力,如带有短小指甲的猫爪挠过心口,细微刺痛过后是无尽的酥痒。
“王爷,敢与我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