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坏时,对我视而不见,对我言语冷落。陛下好时,却又甚至可以不顾性命,数度为我赴死……陛下可曾想过,就是因为你这般突然的反复,我才更不敢信陛下。”
“我若轻易信了陛下,当真入了这宫中,便是陛下手中系了绳的雀儿。陛下高兴了,与我逗两句趣儿,不高兴了,便可随意折我双羽,使我难逃这深宫禁苑,只能仰陛下鼻息过活。这般朝不保夕的日子,若换作陛下,陛下又当是何等心境?”
说得多了,便顺了。
起了情绪,话赶话说到后头那些接连的、急促的质问时,曲锦萱的目中泛了水泽,未几,便有滚滚泪珠滑落脸颊。
姜明霄初时还呆呆地看着娘亲喋喋不休,看着娘亲越来越激动,这会儿见她当真流起了眼泪,急得小眉毛都打了结,慌忙张开双臂去抱她:“阿娘、不哭、不哭……”
曲锦萱将头埋在姜明霄身上,须臾吸了吸鼻子,闷声说了最后一句:“陛下快些醒罢,要说什么,我听你说就是了……”
……
曲锦萱母子走了,寝殿又恢复了安静。
姜洵默默听了许久,心中艰涩,且钝痛到无以复加。
那委委屈屈的、迟来的控诉与指责,刺心搅肺,阵阵扯心般的疼痛,让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正常呼吸。
他固然知晓自己过去有许多对不住她的地方,知晓自己过去是个劣行累累的混帐东西,可那些过往,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他无地自容,愧怍到直想抽自己两耳光。
而听到轻泣声时,姜洵心底更是余痛乱颤。
他看不到她流出的泪水,却能感觉到那些泪,一颗颗都凶狠地砸在他心上,而胸口的悲沧,更似要从头倾覆,将他盖个严实,甚至,将他就地掩埋,不留息孔。
寸心欲裂。
他欠她的,真的好多。
良久,睡榻之上的姜洵,眼角缓缓淌落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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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乐阳入宫了。
寝殿之内,与姜明霄逗弄一番后,乐阳压低声,与曲锦萱喁喁切切地说了一番话。
而听了乐阳的话,曲锦萱讶然不已:“这样……能行得通么?”
乐阳倒很有几分笃定,还道:“我与丁绍策合计过,若能以刺激让陛下转醒,如今想来,还真没有比这事要更管用的了。”说着,她看向曲锦萱:“眼下的问题啊,可不是能否行得通,而是你可愿意配合?”
曲锦萱略微晃了下神,犹疑过后,她点了点头:“若是、若是当真能有用,我自然愿意试上一试的。”
乐阳面上浮起笑意,她举起右手打了个响指:“那便再好不过了,一会儿出宫,我就去告诉丁绍策,让他快着些安排!”
这话才说完,乐阳便见姜明霄又在有样学样。
奶娃娃将自己两只手都举起来,十个手指头不停捻搓,还把耳朵凑过去听,却愣是半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而见小娃娃投来求助的目光,曲锦萱只摇头笑:“阿娘也不会……”
姜明霄转而去望乐阳,大眼睛里头满是求知的渴盼。
乐阳故作嫌弃地点了点小娃娃的手:“霄哥儿,可不是我藏私不教你,你这么短的手指头如何能打得响?”
被嫌弃的姜明霄收回自己的手,还认真盯了几息。
便在乐阳以为他会懊丧地垮起小脸,或是直接哭鼻子时,姜明霄做了个让人惊掉眼珠子的动作。
似是将自己两只手十个指头的长短比较了下,且得出右手手指比左手要长些的结果,姜明霄放下左手,将右手举到乐阳跟前,几个指腹对搓一下,自己嘴里便跟着发出清脆的‘卟’声,权当完成了。
做完这些,他还冲乐阳憨笑了一下,发出“啊?”的问声。
乐阳先是呆住,继而捧腹,直乐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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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旬后,忙完手头诸事,丁绍策也进宫了。
入殿见到姜洵时,柴老医官正为他施着针。
那一根根竖直的、长短不一的针在各个部位扎下,甚至还会碾动几下,委实看得人头皮发麻。
“陛下……可能感知疼痛?”丁绍策忍不住问了。
“这个老朽不敢确定。”柴老医官答他:“可陛下若能感知,当是有好转了。”
一时间,丁绍策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按柴老医官的话,能感知到痛,自然是好事,可这般生受着,岂非是莫大的折磨?
光是想想,丁绍策便有些吓得骨软筋酥。
而对姜洵来说,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如这般有知觉却无法动弹地躺着,才最让人难以忍受。
这般僵直地躺着,他甚至连吞咽,都很是艰难。
而当人能听到一切声音,能闻到所有气味,亦能清楚感知到旁人的触碰,却独独不能活动时,在意识中挣扎的感觉,其实很有些生不如死。
像是意识被锁在身体当中,又像是这具躯体,锁住了你整个人。
……
虽丁绍策来时,施针已过了一个余时辰,但他等行完针,且姜洵身上的针尽数被拔除,也已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搓了搓小臂,将身上泛起的鸡皮抚下,丁绍策在榻边的凳上坐了。
他清了清嗓子,先是与姜洵说起丁老将军攻下南涉两座城池,正在班师回朝的途中。接着,又道东汤现下一团乱,父子兄弟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这般东拉西扯像模像样地说完一通后,丁绍策便转了话头,叹道:“唉,陛下可真是痴情之人,英雄救美的事情做惯了,想也不想便从容赴死,现下这般躺着,也不知何时才能醒……”
“陛下这般躺着,可曾想过三姑娘的事?倘使陛下一辈子不醒,人家总不能便在这宫里头待一辈子吧?三姑娘可是扔了外头生意在这宫里头的,虽说她日日来照顾陛下,可想来,她定然不曾与陛下说过外头铺子里的事罢?”
“那几间铺子日日人满为患,臣听乐阳说,她们打算还要开几间分铺的。可三姑娘一直呆在宫里头,别说操持铺子了,她二人就是商量些个事儿,都很是费劲……”
“她们虽为这些苦恼,可陛下到底是为了救三姑娘而成这副模样的,三姑娘就是想出宫忙自己的生意,也不好意思提这茬儿……”
说完这一通,丁绍策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下姜洵,见他仍是安静躺着,连呼吸起伏都没有多大变化。
想了想,丁绍策又把凳子搬近了些,再道:“陛下躺了许久,应当不知今昔何夕了。过几日便是端午,循旧,宫中明晚会在宝津楼中节宴百官。”
“臣可是听说那小戚大人又拒了几门相看,可见是痴心不改,还将那一门心思都放在三姑娘身上呢。”
“端午夜宴,您不便出席,届时小殿下定然要代您出席的,那三姑娘肯定也会去。再有,便是小戚大人了,他定然也会去参宴的,极有可能,小戚大人便会寻上三姑娘说话……”
说到这处,丁绍策连身子都半俯下,恨不得贴到姜洵耳边去。
“陛下,就算端午宴不曾发生什么,可臣就怕三姑娘委实在宫里头待不住,会自请出宫去。这般请求可无人好驳,到时候陛下躺在这宫里头,三姑娘去了宫外头,小戚大人岂不常有借口能见得到她?”
“往前啊,有陛下在阻着,在和小戚大人明争,可眼前陛下这般躺着,别说去阻了,就是哪时候小戚大人接近三姑娘,您也是不知的。陛下努力这么久,好不容易让三姑娘看起来有所动容了,本该乘胜追击的,这下却眼睁睁给了旁人机会,让旁人趁虚而入撬您墙角,您如何能甘心呐?”
丁绍策话语越来越铿锵,直把自己都给说激动了。
他闭口几息,尾音还在轩楹间悬绕不去,可睡榻之上的人,却依旧没有半分动静。
睁着眼等了许久后,丁绍策摸了摸鼻子:“陛下若听见臣的主话,还请您早些醒来罢,整个大昌都等着您呢。还有小殿下,他如今一日大似一日,走路稳当多了,唤人也是口齿清晰,十足冰雪聪明的劲儿。”
“臣将心比心,若臣膝下有这般聪慧讨喜的儿子,不能亲眼看着他成长,实为人生一大憾事。”
“臣先行告退了,明日再来看陛下,陛下保重。”
……
如此这般,一连几日,丁绍策都会去看姜洵,且变着法儿地刺激他,提醒他端午夜宴之事。
这般的‘好心提醒’,直将丁绍策都提到口水发干,可姜洵确仍是纹丝不动,丝毫不见有转醒的迹象。
直至端午当晚,宴都快开了,丁绍策犹不死心,再次来探姜洵。
“陛下,端午宴可马上就要开了,您再不醒,三姑娘就要去参宴了!”丁绍策极尽耸人听闻之语气,恫吓般地告知姜洵。
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大一通,可一如既往的,许久都无人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