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太子垂眸,还是那句:“儿臣不敢。”

皇帝冷笑一声,将那罪己诏砸出去的时候声音狠厉:“好一个不敢!朕的太子,话真是说的漂亮!”

“对夫子行了大礼,对朕行大礼,做的却都是挑拨手足,残害百姓的大事,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厉声惊得太极殿内的宫人全都下意识趴下来瑟瑟发抖,无人敢去看被那罪己诏磕破头,发冠散落的太子本人。

寿康在心底暗暗叫苦。

太子被罚,是因为水患未除,却因为和三皇子的私人恩怨,请求修撰大典一事。

修撰大典本为四海升平时一项大功绩,无非记录国土上下风土人情,百姓安居乐业。

可一来,如今灾民流离失所,如何算得天下太平?

二来,太子请求修典,也不是为了记录朝野风貌,而是为了确认已逝皇后的正宫地位。

此事劳民伤财,朝野上下怨声载道。

可太子却不放在心上,几次上书。

前几天上朝时三皇子忍无可忍,上书谏言,陛下才大怒,要下罪己诏罢黜了太子的储君之位。

依寿康来看,皇帝是气,但也只是怒其不肖,罪己诏只是一时怒火满盈,未必就会真的废了太子。

可太子迟迟不接旨,如今又在罪己诏中攻击手足,才让圣上怒意愈深。

太子殿下这回是犯了大错了。

萧无恙也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所以没有一句辩解,只是承受着怒火:“儿臣有罪。”

皇帝怒极反笑:“太子怎会有罪,朕给你取字子安,不就是只希望你太平康乐,未曾对你有治国有方的期许?!

“给你储君之位,不也只是为了给你三弟做垫脚石吗?!”

寿康大惊,太子身边的人也神色惊恐。

萧无恙却仍然一言不发,只是轻轻闭眼,轻声:“儿臣并无此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

已经砸了罪己诏的皇帝怒而将奏章全部推开:“你在罪己诏里指责你三弟又是何居心?!”

是我要废了你吗?!是你犯下的事逼我废了你!

直到皇帝勉强将怒火压下,起身,想下令让太子跪在中殿之中反省,废太子才轻声:“若非此诏,父皇会宣我进宫吗?”

他抬头,神色里并无怨恨悲戚,然而这平静却看得看去的寿康无来由地一阵心酸。

他不知道太子为何要在罪己诏中反复陈述三皇子的罪过,却隐约感觉到太子似乎卸下了什么极为沉重的负担,此刻心情奇异地平静:“不在罪己诏中袒露我嫉恨手足的罪过,天下人又怎知父皇为何废我?”

“照你这么说,朕还得嘉奖你的贴心,嘉奖你,为了天下人不议论,而委屈自己,做这个明明无错,却要被迫退位的惨角?!”

“朕都不知,太子竟如此体贴圣意,体贴他的幼弟!”

到最后,已是雷霆之怒,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萧无恙却只是跪在冰冷的太极殿中央。

不良于行的人病弱体虚,圣上体谅,鲜少让他行这样大的礼,现在只是一会儿,他的唇色便苍白了,只是表情还是一样,没有变化:“儿臣不敢。”

皇帝被他气得胸膛起伏,拂袖而去,只剩下太子仍然安静地跪在散落的奏章中,俯首闭眼,不言不语,直到天明。

第二日早朝,圣上将一字未改的罪己诏扔在殿上,看上去像是已经息了怒,然而语气里携着的雷霆却依然有万钧之重:“朕已令太子闭门思过,这罪己诏也是太子亲笔书就,诸大臣,好好看看!”

楼荪在朝廷重臣后,捡起手抄本一看,胸口闷痛,抬头向自己的学生看去,只看到他沉默的侧脸。

散朝后三两官员议论着太子到此地步仍然不思悔改。

楼荪心中悲凉,看见太子在侍从搀扶下转道走出宫门,还是上前拱手:“殿下......”

身形清瘦,眉眼更是清冽苍白的太子殿下微微侧眸,拱手低头,声音很轻:“夫子。”

楼荪已拟好致仕归田的折子,有心想劝解太子殿下,却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道:“臣闻殿下昨日在太极殿宿了一整夜,殿下......还是要注意身体。”

他没说罚跪,太子......如今该称殿下。

殿下性情暴戾,可能因此言暴怒也未可知。

萧无恙只是轻声:“无碍。”他这身体本来也不在乎跪不跪。

楼荪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只能叹息一声,拱手要离去时,太子从身旁裕安的手中接过药膏,双手递给楼夫子:“子安愧对夫子与子慎,日后恐不能为夫子分忧,报子慎不弃之恩.......”

到后面声音已是再轻不过:

“望夫子子慎仕途顺安。”

楼荪心中苦涩,想,太子是这样下场,楼家,他又哪来的前途可以谋求。

太子果然还是因腿疾怨恨不能自已,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看不出来。

楼荪心中悲叹却不说,只是接过,然后看着自己的学生走过宣武门,往太子府邸而去。

皇帝下旨禁足废太子,从前辉煌气派的太子府,如今是彻底的冷清寥落了。

回到家中,正和发妻商量,致仕归田后购置几亩薄田,不再涉足官场的楼荪,看到自家子侄,大步而来,落杯:“这是怎么了?”

楼术没说话,楼原却按捺不住:“叔父,您已请辞礼部侍郎一职吗?”

“是,已在等圣上批复了。”

“恐怕您的奏章是不会被圣上看到了,”紧紧捏着那薄薄纸张,已确认信中所说为事实的楼术终于开口,表情复杂,很不自然,像是不明白,一个把自己弄到被废,谴责兄弟的罪己诏天下皆知的废太子,怎会有心思,在自己被废之前,不,或许是更久之前,在那砚台内留下那样一封交代好一切的书信,“太子在信中说,拜托何相为楼家周转,不会让您致仕。”

楼原心急,接下后面的话:“也不会牵连楼家,让您和兄长的仕途受阻了!”

楼荪神色震诧:“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