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喜欢你的家人。”
“也许是喜欢的。但现在,是厌恶。不,大概两者都有。我说不清楚。”
“想要被他们理解,对不对?”
西里斯不快的打断了她,明显不想再提家里的事,“他们不会理解的!别和我说这些——”
“所以你很难过。”
他惊愕地看向她。那对深绿色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你应该不会了解这些。”
“嗯……我只是觉得,你不快乐。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不快乐。”
“从哪里看得出呢?”
“你的眼睛。你和雷古勒斯一样,你们并不快乐。”
西里斯笑了,然而,他的表情却是忧伤而深沉的,这反而显得他更俊美了。
“你冷吗?一直在发抖。”
“还好,我里面穿的很厚实。”
西里斯把他的袍子脱了下来,利索地缠裹在了她身上。然而茱莉挣脱开来,披在了他身上,“我不用!你会冷的。”
但西里斯坚持把衣服裹在她身上,“我身体要比你好,嗯?你就穿着吧。你要是冻得生病了,我很过意不去。别为难我,穿着吧。”
茱莉只好接受。对茱莉这种娇小的身材而言,西里斯的袍子实在太大,简直像一个小型帐篷,因为他个子很高,比阿兰和雷古勒斯都要再高上一截。茱莉藏身在这个黑乎乎的帐篷里,在留出的缝隙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夜莺的演唱会已经散场,四周静寂无声。她开始犯困了,两只眼皮沉得像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它不堪重负,已近沉没……
她睁开眼睛。
西里斯不见了。准确的说,幽暗的树林、提灯的火光、灰蒙蒙的雾气,连她自己都不见了。眼前是一个宽阔的房间,一架阴森森的石头拱门矗立在中央,腐朽的石柱上头悬挂着丧旗一样的黑色帷幔,随风飘荡。
她惊异的瞪视着眼前的景象。一种奇特的、熟悉的感觉,像发芽的枝叶飞速生长,在她的胸口蔓延。它们把她牢牢抓住,强迫她站在原地观看——
混乱的人影来回闪动,他们狂乱地挥舞着魔杖,发射出密密麻麻的光芒。很多人的声音一齐响作起来,怒吼、尖叫、哭喊……
她看见一个男子枯瘦的身形。无论她如何擦拭那层蒙在意识里的水雾,她也依旧看不清他的脸。一道像来自地狱的,骇人的绿光击中了他,他像一枚飘落的枯叶,缓缓地坠入了帷幔后……
起风了。幕布飘摇,他的身躯隐没在了一片黑色……
她捂住胸口。不,她没有身体,但她分明感到心脏很疼,像是与另一个人共鸣痛苦那么剧烈。
她再次睁开眼。
婆娑的黑色树影、灰蒙蒙的雾、黯淡的星光……
她在禁林里。对了,她被罚了禁闭……她在这里,等待救援……
刚才,不过是一个奇特的梦。
她出了一身热汗。她掀开帽子,大口呼吸清凉的风。
“西里斯?”
她看向旁边。但让她惊恐的是,西里斯就像梦里那样不见踪影了。
她慌忙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周围。她大声呼喊,然而,西里斯就像失踪的雷古勒斯一样,没有一点音信。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该怎么办?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动身寻找——不,她不能走,万一海格他们看到了信号,已经朝这里赶来,她不见了,岂不是扑了个空?但海格他们怎么还不来呢?
她望着天空上滞留的红色焰火。这太奇怪,这么显眼的标记,海格应该一眼就能瞧见。
西里斯又去了哪里?他不是承诺守在这里等待救援吗?他难道按捺不住冲动,去找雷古勒斯了吗?那他也应该叫醒她才对……
她动了动,感觉一股冷气顺着脚趾爬遍了全身。那种诡异的感觉又压上来了。
一切静的像跌落入无声的地底。
好像就要这样,陷入永无止境的死寂……
一声尖利的狼嚎撕破了静谧的夜晚,这声音高亢又凄凉,即使距离相隔很远,也让人惊惧到心肝震裂。茱莉浑身绵软,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像融化的雪人化为一滩无力的泥水。
她想到,斯图尔特和詹姆都说过,禁林里有嗜血成性的狼人……
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
今天是满月!
她的心剧烈的抖动起来。莱姆斯,他——
海格他们之所以没来——
她抓起提灯,往狼嚎的方向冲去。
然而,她好像原地踏步,无论如何也穿越不了迷雾的阻碍,什么无形的东西拦住了她的去路。一阵微风过后,她的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跟着一段缥缈空灵的歌:
我们来自河堤
我们来自树根
我们来自雨露
我们被流放
我们被奴役
夜晚把我们解放
白日把我们消亡
茱莉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她强迫自己注视着提灯。不知为何,她有一种直觉,只要握住一团火……自己心底的火,就不会被这怪异的声音诱导迷惑。
歌声从欢快烂漫逐渐变得冰冷、深沉,像是诅咒一样,歌词也变得压抑冷漠:
世间无永恒
世间无纯洁
处处是谎言背叛和妄想
回到地底是为安息!
歌声随风消逝了。茱莉还未放下心,紧接着又传来一个微弱的细语,无法分辨是男声还是女声,它仿佛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和我们走吧,我们去温暖的、明亮的地方,不会再有痛苦,一切如你所愿。金银财宝、权利荣誉应有尽有。”
这声音见茱莉毫无反应,便开出了更诱人的条件,接着循循善诱,
“人间一切最好的,我们都有。我们所需要的,只是要你伸出手。来吧,别怕,张开你的手心!张开你的欲望!人的——贪得无厌的——吞吃一切的本能!”
茱莉的手死死地抓住灯盏,她拼力促使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火上,一丝也不松懈——的确起到了作用,她的意识格外的清醒。
声音恼怒的咒骂着,失望的离去了。随后,一个庄重的、肃穆的像在念祷文的声音响起来了,
“有意志的孩子……你什么都不想要吗?”
茱莉不回答。
它沉默了一会儿,温和的说:“你这个小姑娘真奇怪,我嗅到了一股不属于这里的气息,你把你的皮毛藏到哪里啦?你把你的犬牙收到哪里啦?你乔装打扮,就以为能蒙混过关。离真相越近,你的梦就越多!最后,你会死于你的愿望!啊,马人们知道,这个世界多了很多奇特的变化……这可真有意思!啊,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这次会怎么样呢?”
这声音畅快的笑了一阵,不见了。时间好像重新流动一样,雾气像让路一样缓缓消散了——
她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脆响,有人在积雪里走动。
茱莉回过头。
是西里斯,他举着发亮的魔杖,朦胧的白光映照着他憔悴的脸庞,他见茱莉还在,露出了惊喜的笑。
“抱歉,我没能控制住我自己,我跟着那个声音走了……但我想到,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得……”
他咽了咽吐沫,没接着说下去,但茱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们不能在这耽搁了,西里斯,我们得赶快找到大家!”
于是他们并肩往前走去。
*
阿兰对于挨罚关禁闭这事并不在乎,尽管这是他头一回关禁闭。他远不如他表现的那么懊丧,相反,他还很高兴。这么多人一起去那片神秘的禁林探险,该多好玩儿!
因此,他虽嘴上抱怨,但一路上都带着兴冲冲的劲头,即使在积雪的阻碍下一刻不停地赶路,累得汗如雨下,有气无力,也没打消他对冒险的热情。而且,大家热热闹闹的,同龄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吵吵嚷嚷,比起自己一个人憋在屋子里,该是多么不同!这对阿兰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阿兰很愿意和莱姆斯分为一组罚禁闭。莱姆斯对彼得和阿兰都很耐心,并且承诺会保护他们。
“你们要是累了的话,就坐下歇会儿吧。”莱姆斯对两个累瘫在地的人说,他接过他俩的活儿干起来,实际上,这么半天都是他主要干活,而彼得和阿兰则边干边溜号。
“我喘口气儿,再接着干。”
阿兰回答,他正和彼得背靠背相互倚靠着。他身材瘦高,像一根光秃秃的桅杆;而彼得则胖墩墩的,像一只圆乎乎的矮倭瓜。
“今天没有月亮啊,”阿兰仰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随口聊起了天气,“黑沉沉的!有点吓人……这么大的雾!”
彼得接了话茬,“现在这时节,下大雾有点怪……下个月就到了阴雨连绵的季节了。”
“我不喜欢雨天,”阿兰说,“一切都拖泥带水的!”
“下过雨后,空气都湿漉漉的。”莱姆斯说,“我想,你大概是不喜欢那种忧郁的感觉吧?”
“郁闷的感觉?”阿兰边点头边说,“那种压在胸口上,沉沉的感觉,叫做“郁闷”吗?我想应该是吧——那我了解了,“郁闷”,很多人说看见我就会郁闷——看见我的眼睛,就会不舒服!”
“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啊。”
莱姆斯安慰道,“很特别。”
“正因为‘特别’,和大家不一样,所以才让人觉得“郁闷”呢!因为他们“郁闷”,所以我也“郁闷”。因为这双眼睛——”阿兰越说越激动,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我必须——必须——”他说不下去了。
莱姆斯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了解。”
“不,你不了解,这种感受——”阿兰哽咽着,捂住了眼睛,“这种感受——”
这可把彼得和莱姆斯都吓住了,阿兰怎么说哭就哭?
阿兰可是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什么都不注意。他习惯这样,一旦有了什么情绪,非当时尽情发泄不可。他先是想到他那慈爱的祖母,想到他倒霉的家,想到学校,想到茱莉和埃姆里斯,心情五味杂陈,难以自控。他越想越伤心,越哭越厉害,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他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怎么也收不住了。
一只手小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阿兰抬起头,莱姆斯静静的凝视着他,眼里有一种特别的忧伤。
“我了解的,我——”
他顿住了不说。一道微弱的月光落在了他的脸庞上,投下朦胧的阴影——只是几秒钟,他的神情遽然从温和沉静变得狂躁扭曲,他瞪着阿兰,眼球几乎突出,眼白布满纵横的血丝,那只手的力气越来越大,像是老鹰利爪的攫取。阿兰疼的吸了一口气。
莱姆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以一种干哑低沉的嗓音缓慢地问道,
“今天……今天是几号?”
“不……不知道。”
莱姆斯咬着嘴唇没出声,他好像在发呆愣神,而那对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珠此刻却暴烈地飞速转动。他暴躁地推开了阿兰,力气出奇的大,随后,他冲进了漆黑的深林。
*
海格把手攥成拳头贴在耳边,像是一个听筒那样。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一边的詹姆的催促让他分了心,
“有没有听见狼叫?我真的听见了!”
“噢!这林子是有很多狼,不过它们都在最深处,不会轻易到这来——”
“有没有可能是狼人?”埃姆里斯猜测道。
“不太可能!而且今天是——”
他们抬起头,浓雾散去了,圆月亮的逼眼。
“今天……”詹姆惊恐的瞪大眼睛,说话都变得结巴了,“今天是满月。海格,我们得赶快找到他们!”
“什么?”海格有点糊涂,“满月怎么了吗?我说,这些蜘蛛网——”
詹姆急不可耐地扯住他的雨伞,“现在别管这些蜘蛛网了!莱、莱姆斯他们,有危险——”
果然,夜空爆出一朵鲜艳的红色的火花。
海格架起弩,大踏步往前走。两个孩子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