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快结束了,老教授居然掏出了个小本子来,和同学们分享了一句诗篇:
“我们度尽的年岁,都好似那一声叹息。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1
渐行渐远,不过是一声叹息。
楚迟思起身准备离开,唐梨连忙跟上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郁郁葱葱的大学校园之中。
楚迟思好像有心事。
她一直大步向前走着,没有回头看唐梨,也没有特意去等她,只是这样闷头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楚迟思停了下来。
大榕树生长出繁密的枝叶,遮盖住了大半天空,风吹过时树叶便会婆娑作响,落下的水汽染湿了她的发端。
“那位…书教授。”
楚迟思轻声开口:“她曾经是我的博士导师,她是一位学者,一位伟人,是我十分崇敬、敬仰的人。”
她用的词语是“曾经”,因为书教授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脑癌晚期,享年八十三岁。
唐梨走近了一点,而楚迟思转头看向她,长发被风吹得微扬,拂过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她的声音有一种力量,能够让人平静下来。所以每当我觉得烦躁不安,或者是…寂寞的时候,就会来听她的讲座。”
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像是盈着水雾,如一泓寂静的潭水,倒映出自己的轮廓。
唐梨声音微哑:“你听了多少遍?”
楚迟思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片刻之后,才轻声说道:“两…二十多次吧。”
唐梨:“重复听了这么多次?”
楚迟思点了点头:“嗯。”
其实楚迟思说谎了。这一场讲座她完整地听了20856次,每个字每句话每张图片,甚至每次声音的停顿都记得清清楚楚,倒背如流。
因为真的太寂寞了。
没有人陪她,没有人和她说话,她总得找些事情来做,于是便一遍又一遍地独自来到这里,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同一场讲座。
她看着唐梨,模样那么软那么乖。
让人的心也跟着融化,只想将天上的星星,飘落的蒲公英,小溪间的月亮,将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没有人说话,可是有人的心在跳动。
“你昨天说,让我去找信任的人,”楚迟思垂着头,解释说,“我想回刚才的讲堂一趟,找书教授谈谈。”
唐梨问道:“需要我跟着么?”
楚迟思摇摇头,半晌后,又小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你可以去帮我买杯咖啡吗?要热的那种黑咖啡。”
唐梨弯眉一笑:“当然可以。”
她知道楚迟思喜欢什么,不加糖不加奶,要刚刚冲出来,滚烫而纯粹的黑咖啡。
。
唐梨行动力强,自己刚说完人就快跑不见了,楚迟思瞧了两眼她远去的背影,转身回到讲堂里面。
书教授还没走,有零星几个学生们留下来问问题,教授无一例外,全都耐心地解答着他们。
楚迟思很有耐心地等着。
她是最后一名“学生”,当自己走上前时,书教授和蔼可亲地笑着,说道:“楚迟思,下午好。”
楚迟思猛然顿住脚步。
书教授温柔地望着她,“怎么了?不是有问题想问我么?”
心中警铃哐哐敲响,楚迟思微一敛眉,动作极为熟练敏捷,将腰间藏着的那个东西抽出来。
“咔嗒”一声轻响,保险系统被毫不犹豫地关闭,金属直直指着书教授的眉心,映着冰冷刺骨的寒光。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给我滚出去。”
“楚迟思,你好像有几百次都没有来听过讲座了,”书教授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怎么忽然又来了?”
“嘭”一声细响,楚迟思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金属擦着面颊划过,疾风凌冽,打断了教授面颊旁的白色卷发。
银发飘落肩侧,似细雪。
楚迟思目光森寒,声音骤冷:“管理者,从教授身体里滚出去!”
书教授…亦或是管理者笑了笑,苍老的五指抓住了银白金属:“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楚迟思冷声:“我和你无话可说。”
“可我却有好多话说,”管理者将金属向下压,慢条斯理的,“楚迟思,你浑身上下都是挡不住的破绽啊。”
那人一步一紧逼,字字诛心。
沉重的压迫感仿佛凝成了实体,厚重的沼泽淹没了整个讲堂,缓慢温吞地将她淹没至顶,快要无法呼吸了。
“哪怕那个人长得再相似,对你再好再温柔体贴,她终究也不是你的唐梨,对吗?”
寥寥几个字,宛如刀尖直直扎入心肺,毫不留情地将她最脆弱的地方撕开,明晃晃地摆在太阳底下。
那些被压抑着,克制着不去想起的回忆翻涌而来,楚迟思喉间一甜,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哑声说:“我…我没有……”
是谎言,是苍白无力的辩解。
只不过一个恍惚,金属被人毫不客气地夺走,重重甩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管理者轻笑着,为她判下了决然的死刑:
“所以,你为什么会心动?”
楚迟思唇畔微动,喉咙沙哑的说不出一个字来,她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我……”
管理者笑着:“楚迟思,你好好想想,你到底该——”
话还没说完,一杯热咖啡便浇了下来。
滚烫的液体毫不留情地浇在头上,炸开剧烈的疼痛,顺着发梢向下流淌,砸入衣领之中。
一人站在身后,倾斜的纸杯仍旧滴滴答答向下滴着咖啡,唐梨神色平静,眼睛里隐着一丝极沉,极寒的冷意。
她声音淡淡:“抱歉,手滑。”
。
不久前,唐梨刚买了咖啡往回走,谁料耳畔突兀地响起一阵电流声,刺得她鼓膜生疼。
系统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离开一下,程序自动升级。”
唐梨一挑眉,没说话。
系统走得匆忙,怎么可能让人不起疑。这次情况和慈善晚宴那次情况太过相似,让唐梨顿时精神紧绷,紧张了起来。
她拿着咖啡快速往回赶,果不其然,刚刚冲进讲堂之中,就听见书教授在和楚迟思说话:
“…浑身上下…挡不住的破绽啊……”
“…再相似…你为什么会心动……”
暂且不论这句话的内容是什么意思,但说话之人的用词与语调,总让唐梨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个人?
但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让唐梨思考太多,她看着那人对楚迟思各种刁难威胁,一股抑制不住的火气直窜到眉梢,在胸膛熊熊燃烧着。
动作比思绪更快,唐梨大步流星地踏出,直截了当地倾斜杯子,将整杯滚烫的咖啡尽数浇在了那个“教授”的头顶。
管理者强忍着疼痛,猛地回头,望向唐梨的目光森寒如冰:“你——”
唐梨俯下身子,阴影似汹涌潮水,铺天盖地般压制住了对方,散落的褐金长发间,露出一双微笑着的漂亮眼睛。
笑意轻蔑:“抱歉,手滑。”
咖啡将衣服尽数洇湿,沿着袖口滴下。管理者沉默片刻,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可离开的学生们却开始纷纷往回走。
眼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唐梨快步冲到还在愣神的楚迟思身旁,一把拉起她的手腕。
她进来的时候就观察过地形,知道哪里能最快速的离开,拉着楚迟思头也不回,瞬间便消失在了紧急出口处。
凌冽的风刮过耳侧,带起散落长发。
不知跑了多久,唐梨扫了一圈周围,确认应该没事了之后,才松开了手腕,想去确认她的情况。
楚迟思站在她身后,素来沉稳平静,从不会起任何波澜的眼睛,蔓上了一丝细弱的红意。
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可是泪水被死死压制着,眼眶愈红,水意压弯长睫,却始终一滴都没有落下来。
唐梨愣住了:“…迟…思?”
楚迟思垂下头,闭了闭眼睛。当她重新仰起头时,似乎又回到了往日那副波澜不惊,永远冷静的模样。
鞋尖踩着落叶,有些细碎的响。
“就算你是和她一伙的,这一切都只是来欺骗我,来操纵我的布局也无所谓。”
楚迟思垂着头,声音越来越小:“谢谢你能够出现在那里,替我解围。”
唐梨愣了愣,刚想解释什么,楚迟思却已经走了过来,迟疑着,犹豫着,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来。
楚迟思动作很慢,像蜗牛沿着衣衫一点点地爬,双手慢吞吞地环过唐梨的腰际,然后轻轻地抱住她。
那发梢沁着一种冬日森林般的气息,细雪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发隙间,悄然融化,留下星星点点的温润水痕。
温软的身体贴合着自己,馥郁的香气侵入胸膛,让心跳骤然加快起来。
唐梨哑着嗓,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怀里的人给制止了:“别说话。”
“让我抱一会,只要一会就好。”
楚迟思低垂着头,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埋在她的怀里,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将自己皱巴巴地揉起来,缩起来,手拽着你的衣服,怎么也不愿意走。
唐梨任由她抱着,微微低垂着头,鼻尖触到那柔顺的黑色长发,可涌入心中的清香却附着苦意,那么苦那么苦,溶不开的苦涩与心疼。
灿灿的长发便依了过来,如融化的阳光,唐梨俯下身,手臂环过脖颈,安静地将对方拥入怀中。
她抱得很紧,都快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幽幽的梨花淡香浸入血脉,却无端端地让人觉得温暖,觉得安心。
手覆上黑色长发,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声音低低地落下来,落在耳侧:“没事了,我在这里。”
楚迟思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一点。
唐梨轻拍着她的脊背,一下下地安抚着,声音又柔又低,温柔地哄着她:“迟思,没事了。”
她的脊背在发抖,单薄衣衫下透出肩胛的形状,太瘦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心头仿佛被生锈的刀刃切割,伤口被反复撕裂愈合数千次,早已陈旧得涌不出血来,只是麻木而厚重的疼着。
唐梨沉默着拥紧她。
她不愿意说话,那便给她一片可以安心拥抱的宁静;她不愿意坦露出脆弱,那就假装听不到看不到,守护住她那层层叠叠的伪装。
不知过了多久,楚迟思才慢吞吞地将她松开,眼眶中还有点红,但是呼吸已经平稳很多了。
唐梨弯下些身体,温软的指尖划过肌肤,细细密密的痒,绕过面颊,将一缕散落的长发挽到耳后。
她轻声问:“感觉好一些了吗?”
这句话让鼻尖一酸,楚迟思又重新低下头来,整理声音整理了半天,才慢吞吞说出一句:“好些了。”
唐梨笑了笑,又说:“哎,不好意思啊,刚才心一晃手一抖,把买给迟思你的咖啡全给泼出去了。”
楚迟思:“……?”
心慌?手抖??那杯咖啡泼得又快又狠又准,明显就是冲着那个“假教授”去的,怎么在唐梨嘴里转了几圈,就变成了一场意外。
“作为赔礼,我们再去买一杯怎么样?”
这声不似唐梨平时清脆的嗓音,而是低低的,哑哑的,融化般流淌入鼓膜深处,连带着骨骼都跟着轻轻颤动。
指节探到垂落在身侧的手,将她的手牵起来,牢牢扣在手心间,握得很紧,很紧。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