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她这长长的一番话,杜七河的眼睛亮晶晶的,而袁山山的眼睛暗沉沉的。

胡梦狮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有一个提议,我想带你们去见一个人,他是一名古术巫师,也是我的恩人。”她郑重其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世间的古术巫师很少很少,能做出公正评判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位灰尘巫师是我信任的人,他能告诉你是否真的具有混沌之力,也能为你找出应对之策。老实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寻求某些人的帮助:留在这里的前景充满危险,离开这里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此外,小虫子,就算你真的获得了混沌之力,也千万不要幻想自己能够降服混沌。你没有控制力量的天赋,更没有在银杏之门内忍受痛苦的勇气,这点我看得很清楚,所以作为朋友给你忠告。”

她认为自己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但没想到立刻遭到回绝。

“我们不去见什么灰尘巫师,”袁山山带着怒气说,胡梦狮惊讶的望着这个很少发火的男孩。“他既不了解混沌,也不了解冬屋,更不了解杜七河,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有你,胡梦狮,什么古术、力量、天赋,真的有那么重要?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那为什么还要封印自己?”

这话让胡梦狮瞬间变了脸,杜七河赶紧拦在她跟弃民男孩之间,说了一箩筐好话,胡梦狮恨恨的甩出一句:“小虫子,你自己做决定!”

杜七河犹豫着,虽然在安慰,但同时也在拒绝,她傻乎乎的说:“狮狮,你怎么会想到这么多?你别着急,巴巴掌让我练生长法术只是想让我帮着杨姐照料花草,这样我也不至于没有一技之长。关于混沌之事,我也考虑过,但我一点也不相信自己得到了它的力量,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我为什么很弱还被选上,可能因为我在七河市曾经无意间救过别的巫师,如果你有兴趣我就告诉你经过,只是一次很巧的巧合,我挡住了一次野灵的攻击……”

胡梦狮转眼间就后悔让杜七河做决定了:“算了,你别说了,你这种单纯的傻瓜只会把一切都想得很简单!”

袁山山必定是要帮杜七河的:“那你这种复杂的天才一定会想出世界难题。”

胡梦狮气得牙痒痒:“我就问你们一句话,去不去见灰尘巫师?”

杜七河左右为难,但袁山山很淡定:“我觉得没有必要。冬屋的人才还不够多吗?还是你觉得,对于你所设想的杜七河这个救世主,冬屋的上层还没有投以足够的关心?”

弃族男孩这话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似乎是认同她的假设、却又不认同她的假设。但胡梦狮情急之下没有细想:“见一面又没有坏处!”

袁山山琢磨了一下,眉心出现一道浅浅的阴影。随后他看了看杜七河,似乎从对方的表情中得到了什么结论,摇头说:“不了,不去。”

会议不欢而散,真是让胡梦狮始料未及。两人走后,她感到比当初离开渔村时还强烈的委屈:他们是她的朋友,却这么不理解她的心意,不珍惜她的付出!

即便如此,她断定自己的推测是正确无误的,一个天大的阴谋早已在杜七河身边布下。她决定把自己的侦查继续下去,到时候铁证如山,就该杜七河和袁山山痛哭流涕的感谢自己了。

接下来的两周,胡梦狮废寝忘食的实施计划,谁知侦查行动很不顺利——简直是颗粒无收。她“暗访”部长们的书房,没有发现比老吴办公室里的那封信更有价值的东西;她从法术组“借来”重影眼药水,然后将老姜一分为二——这是她独特的能力——派出去跟踪巴巴掌和寻找大君,这样她就能够实时看到跟踪对象的情况,而不需要听幽灵那迷糊、混乱、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汇报了。结果呢?前者每天做着难以计数的杂事,每晚睡在一贫如洗的地板上,完全没有露出破绽;后者没有出现在镜湖、万事屋或其他适合大君身份的地方,反而一周后在流浪者之家寻到她的踪影,她在那里开垦菜园;几天后的中午,这个小个子女人脖子上挂着汗巾,走到四下无人的田坎上坐下,刚把水壶举到嘴边,又放下了,微笑着向着空气说:

“为什么不找点其他事情做做呢?休息一下也很好呀。”

万事屋里,正在食堂吃饭的胡梦狮一下子咬到了舌头,掀翻的汤碗泼了一桌,弄脏了隔壁“包打听”的袖子,引得在餐桌另一边的苏敏敏投来冷冷的一瞥。

胡梦狮奔出食堂,撤回幽灵,随后惊恐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厉害的巫师能够通过他人的幽灵、结界或封印查找到本人,因此巫师守则中有这样一条:

勿要轻易留下力量的局部,因其中包含追寻整体所需的全部。

大君发现多久了呢?她焦虑的啃着指甲,在银杏树下踱步,一下子感到危机四伏、无计可施;她责怪自己行事鲁莽,也太小觑大君了,以致于不敢继续追踪下去;但另一方面,在解开红袍怪客的第三个谜语上又有了头绪。经过十几天的整理,一张列有“黑色匣子”的清单已经形成。为了不让自己胡思路想,胡梦狮立刻着手到解密上。她将每一个项目按照“可能性”进行排序,在最终名单上,周氏家族的一件宝贝赫然排在榜首。

“三珍黑匣。”她审视着最终名单,念道。“珍藏诡计、背叛与谋杀,每次取用一条,以主人之血启动,以仇敌之血终止。”她将纸抖了抖。“这听起来怎么像是黑暗巫器?”

同其他所有正道上的巫师一样,她对暗影领域知之甚少,多半停留在感觉上:如果某种法术血腥暴虐、以残忍的方法夺人性命,那必定是黑暗法术无疑;如果某种巫器诡异恐怖、给人造成不舒服的感觉,那多半也被划归为黑暗巫器。而这个以血施法的三珍黑匣,十分贴合第三道谜语:

“第三个谜语关于未来:

黑色的匣子里藏着埋伏已久的背叛,

走近亦真亦假的神圣之人,

分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道路。”

正当她盘算着怎么“借用”宝物时,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物却主动来找她了。

苏敏敏是一个人来的。平常围绕着她的人们不见了,她像一朵突然摆脱了蜂蝶的玫瑰,显出冷清清的高贵来。她来到胡梦狮假寐的西侧长廊,递上一把钥匙。

“我要取一件宝物。”她命令道。

胡梦狮靠着梁柱没动,习惯性的扫了一眼,发现那是收藏在白昼庙的宝物。她顺口说道:“要到白昼庙里取东西,还需要通行口谕,你带来了吗?”

说到一半她就后悔了:应该随便扯个谎,让这位公主明天再来嘛。

“师父说,最近宝库山搬运较多,为了方便取送,白昼庙放宽了限制,因此不需要通行口谕。”苏敏敏答道。

“哦?师父这样说?”胡梦狮饶有兴致的坐直了,再次望向钥匙。她作为守藏官的第一门功课就是背下一大本宝物名录、地点和取物咒语,因此凭编号就能知道要取的是什么宝物。

这件宝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接过钥匙,恳切的点点头:“那好,我去向师父确认一下。”

苏敏敏连忙阻止:“不用了,我赶时间,你只管带我去就行。”她还补充道:“你担心什么,凡事有我承担。”

“是这样吗?可是,你要用这个干什么?”她假装天真的问。

“你没必要知道。”

“不,作为守藏官,我有权力核实情况。这写在岗位职责里,你可以去查。”论起编织谎言,胡梦狮可以面不改色。

苏敏敏冰山一样的面孔动摇了。她说:“呃,不是我要用,是韩姨让我取出交给交通组的,他们有一条运输线路需要终止。”

真是拙劣的谎言。胡梦狮一面得意洋洋的想,一面握紧钥匙。她正考虑着如何让对方亲口承认偷取宝物的原因,这样在向师父举报时更加可信,但忽然一道电光划过脑海,她激动的差点战栗起来: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吗?

“我可以不去找师父确认,”她慢慢说,“也可以带你到白昼庙门口,至于进不进得去庙门,就看你自己的办法了。”

苏敏敏立刻喜悦的说:“那我们快走——”

“但我要一样东西作为交换。”胡梦狮狡黠的笑了笑,举起钥匙。“你要的东西,我知道是什么,大概也能猜到原因。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居然敢这么做,真是孝心可嘉。但是没有我的配合,即使偷到了钥匙也是寸步难行;如果我配合,我要为你冒很大的风险,你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苏敏敏铁青着脸望着她,很干脆的做了决定:“行,你要什么?”

“我要你家的三珍黑匣。”

苏敏敏错愕的望着她,问道:“你要它做什么?”

“这就不管你的事了,”胡梦狮握住钥匙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的说,“反正也不会超过你要做的事情的影响力。”

”你——”刹那间胡梦狮以为她会拒绝,或者更详细地询问,但片刻后女孩跺了跺脚,说:“我答应了,明天就给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够爽快。胡梦狮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但还不放心:“你拿什么保证?”

苏敏敏撇着她,眼神里透露着傲气:“你当我是什么人?还需要保证?”

巫师一诺千金。胡梦狮相信周氏不会忘记这条守则。

两人并肩穿过长廊,在其他职员看来似乎只是财产组的同事饭后散步,只有熟悉她们的人知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猪门附近大多是来往于仓库取货的内务部职员,中午时分人并不多,两人顺利的进入猪门而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宏伟绚丽的宝库山又展现在胡梦狮面前。最近几个月,她每周都带人来这里搬运藏品,那些宝物一旦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虽然宝库山看起来还是那么灿烂、丰饶,但在胡梦狮心里已经变得空落落的了。她解开钥匙盒,嵌入钥匙,出现一头粉红青斑的猎豹,苏敏敏率先乘坐上去,胡梦狮翻着白眼,坐到她身后。

猎豹奔上金毯山坡,奔下巢蕨山沟,经过鲨鱼草原,越过银网灌丛……胡梦狮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每一处地名,就像在自家后院一样。跑出跳跳蛙湿地以后,进入一片较少人涉足的阴影之地,厚叶片的植物和粗壮的仙人掌分布在这里,如果并非白昼庙的钥匙精灵,进入这里会被刺伤而后退。猎豹敏捷的脚步没有放缓,快速穿越阴影之地,一座黑石头建起的庙宇出现在前方,还有一株繁茂的黄果树生长在庙宇前。胡梦狮提醒道:“黄果树上的精灵守卫着白昼庙,我还没见过没有通行口谕就进入的先例。”

苏敏敏问:“你有什么主意?只要能进去,我听你的。”

女孩的长发撩得胡梦狮鼻尖痒痒的,她想打喷嚏却打不出,厌烦的揉着鼻子。

“如果我们联手硬闯,虽然有可能成功,但师父马上就会得到消息,你肯定不希望得到宝物却没时间使用吧?”

“那第二个法子呢?”

“第二个法子是亮出你周家小姐的身份。精灵守卫白昼庙几百年了,主位上供奉的三件宝物,曾有两件都属于周家,加上当初修建庙宇的也是周氏,说它们是为周氏看家护院也不为过。”

苏敏敏回头瞥了一眼:“可是蚕丛衣和柏灌刀都已经遗失了。”

“那不过是四十年前的事,它们守护三宝的时间比这长得多。”胡梦狮心想,可惜你一点也不知道真相啊,大小姐!“再说,精灵从不遗忘。从我干这份工作的经验来看,它们对自己守护的宝物是很有感情的,你只要如实告知自己来这里目的,我有把握它们会让你通过。”

说话间,猎豹已经来到黄果树脚下,乖乖的收住脚步,盘起尾巴坐下。两人滑下草地,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吱吱,吱吱,有口谕者生,无口谕者死!”

“既没有口谕,又不想死呢?”胡梦狮笑问。

一只穿唐装的大耳朵老鼠从椭圆形的绿叶中现身,又蹦又跳的拍着手:“吱吱,吱吱,小狮子,你好么?你的爪子好么?你的脑袋好么?你的野心好么?吱吱,吱吱,你带了谁来?”

“我一切都好,除了野心——我没有那种东西。”胡梦狮指着苏敏敏。“粘人精,让你的兄弟姐妹都来见见她,周氏炼金大人的独女,苏敏敏小姐是也。”

树叶发出暴雨般的沙沙声,许多小老鼠在枝头出现了,有的身披鲜艳的华服,有的穿着隆重的官服,有的脚穿木屐,有的头戴凤冠。它们争先恐后的围观,吱吱声不绝于耳,比普通老鼠大许多的圆耳朵像古代宫女的圆扇一样扇来扇去。苏敏敏耐着性子由它们议论,好一会儿后才有一只胡须一直垂到地面上的老鼠大声说:

“吱吱,小狮子,炼金大人真的要去了吗?以后就由他的女儿来祭拜吗?”

“我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胡梦狮示意苏敏敏来说,自己像个卫兵似的叉开脚站在旁边。“我是来阻止父亲赴死的。”苏敏敏高声说。“我要取走白昼庙里的紫荷花,栽种在第二道银杏之门中,让它长成牢不可破的钢铁泥墙,不留下一丝一毫进入的空隙!”

片刻寂静之后,老鼠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吵闹,还是那只长胡子的老鼠叫停大伙儿,鼓着眼睛喝道:“住口!吱吱,吱吱,我们无权插手巫师的决定,住口,住口!”它又转向站在树下的两人,叫道:“通行口谕?”

“我没有那种东西。”苏敏敏说,“我只带来了钥匙,还有女儿对父亲的孝心,请放我过去吧。”

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转眼间,一片黑洞洞的枪炮口对准了苏敏敏和胡梦狮,枪膛里填装着滚烫的沙丸,炮弹是一颗颗岩浆球,老鼠们有的举枪,有的扛炮,齐刷刷叫嚣:

“有口谕者生,无口谕者死!”

“等一等,各位粘人精,如果炼金大人死了,她和哥哥周继来就是周家的继承人。难道口谕比主人的话更重要吗?”胡梦狮问。

“小狮子,她不是我们的主人,冬屋才是我们的主人。”最先出现的唐装小老鼠举着一支红色的猎枪,顺着藤蔓跳到离她们最近的树梢尖上。“你们回去吧,我们不上报这次违规行为,就是表达对你们的最大敬意了。”

胡梦狮朝苏敏敏揶揄的一笑,那意思是:金字招牌也有不管用的时候!随后她仰望气势汹汹的精灵们,慢条斯理的说:“粘人精,你们真的想炼金大人死吗?你们真的想那个曾在这里侍奉的孩子归元吗?现在唯一能阻止这场不幸的事故的,只有让苏敏敏取走紫荷花。没有谁再会这么做了,只有她想出了这个主意,还冒着成为阶下囚的危险来到这里。这不仅是违反宝库山的规定,更大的罪行是破坏挑战者的誓约和银杏之门,还有谁敢这样做?”

她顿了顿,故意做出无比悲痛和严肃的神情:“难道正确的事情一定要受到古老规则的约束?难道看守宝物的精灵们就没有爱和恨吗?”

精灵们立刻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

“吱吱,我们的爱和恨可多了,但我们是守门神呐!”

“吱吱,而且她想堵住的是银杏之门,后果可不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