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姿意走在队伍中,这些人步子快的几点没有跑起来,她也没有精神再说闲话,飞快地迈动双腿才勉强跟得上。但月亮沉下去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快很多。
而前面却还没有看到任何小径已经到头的迹象。
眼看着月辉一点一点地偏斜,李姿意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路两侧的山壁越来越窄似的。
助理有些焦急,所有人干脆开始跑。有些人边跑,边从包里掏出黄符一的东西,以食指和中指夹着,高声念诵着什么。
李姿意是不信这些的,但随后这些黄符无风自燃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这些黄符的加持下,月亮虽然还在向西沉,但月辉却撤去得慢了很多,这些光像是被折射一般,以奇怪的角度,从一线天上洒落下来,努力驻留在原处不向上移动。
但他们的力量仍然是有限的。
当所有的黄符燃尽,那些被强行挽留的月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向外退去。就这些自然光越来越黯淡的同时,李姿意却看到了两侧岩壁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接一个在狂奔的人影。
它们跑的方向与她是相同的,似乎也像她和这队人马一样,正在努力地想要穿越这座山脉。
一开始只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但越向前跑,人越多,甚至有些人影层层叠叠地挤压在一起。李姿意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它从脚下投向两侧,就好像她身上有一个光源,而且这个光源还在不停地将它们拉长,使得它们从地面爬上了两侧的岩壁,而与她快速向前冲的速度不同,她的影子比她走得要慢很多,并且越来越慢,仿佛那不是岩壁而是沼泽。
月辉就要消失,而她的影子与她连接的地方也越来越细越来越弱,她跑得越快,影子走得越慢。它被长长地拖在岩壁上,就好像有两股力量拉扯着她。
当她前面的一个苏家的人突然消失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什么东西呼啦一声,分裂成了两个,冲向了岩壁,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岩壁上已经多了一个新的影子。它微微回首似乎想向身后的人看一眼,但他永远地被滞留成了两个倒影。
李姿意被惊骇,猛地停下来,她身后的苏黎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前狂奔。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腾空了一下,腿虽然在努力地跟上节奏,但这急驰速度远非是她能够达到的。把苏黎的手太稳太有力,稳稳地拉着她。带着她。
前面的人在不停地消失,而他带着她一个接一个地越过那些人。
助理在前面大叫:“继续跑!”
原本有些迟疑的苏家的人,便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冲。他们几乎使出了所有的看家本领,李姿意看到无数的黄符在飞舞,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发着微光。其中一个背上一直着一个长方形木匣的人,李姿意一直好奇那是什么,现在知道的是,是长剑。他们穿着现代的服饰,衣服仿佛已经脱脑了地表的引力,向上漂浮。
李姿意在这一片诡异的画面中,突然想到苏黎说的话。他说,其他家的人不够听话。
确实,如果现在不是苏家这些人,而是其他几个姓氏,大家早就散了。绝不可能出现这样一声令下视死如归的情景。他们会有一万疑问,不停地要求苏黎给他们答案。而苏黎根本给不了。
在终于冲出小径的时候。李姿意因为惯性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压坏了一大片灌木。她喘着粗气回头看,如月的宁静月色下,小径仿佛是一条黑色的通向深渊的甬道。它深不可渊,无比危险。不论进去的是什么,都会被安全吸纳,成为岩壁上的一幅剪影。
她回头看向身边,除了助理,她、苏黎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了。
苏黎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小径,就转身扶李姿意:“走吧。”
助理也立刻跟上。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几个人在穿过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它深凹陷下去,面积有足十几个足球场那么大。似乎是人工造成的,坑里以青铜为壁。
李姿意走过去看,把胸前的灯取下来向下照,才看清,那是一个微景。
里面有山林、有屋舍,青铜铸成的小人被摆放在微景的各处。它们身上刻满了她看不懂的花纹。而在这片微景的最中间,是一座正常比例的祠堂。
苏黎已经率先跳下去,向祠堂走去了。
李姿意落在后面,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助理低声安抚她:“没事的。先生在这里。除了祭路之外,别的东西都不会发作。”
“祭路?”
“刚才的路。”助理说:“是用来祭祀的。在旧神祇被禁封在这里之后,每年十六姓都会派人来进行祭祀。那条路就是留着祭祀用的。因为是禁封之地,这里做的是绝境,所以没有出路。我们要进来,就只能走祭道。”
“所以,带他们来是因为需要祭品?”
“对。”
“苏黎知道吗?”
“当然。”助理表情平静。提醒她:“注意脚下。”率先跳下去后向她伸手。
李姿意站在上面,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这个世界上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还是他们疯了。颂法以最残酷的形式证明了自己真实存在,而苏黎也以最冷酷的方式让她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他说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苏氏的话,实在有些过谦,起码光在找寻自我的过程中,他就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苏氏的十多条人命。
“但那些不是你的亲人吗?”李姿意问。
“当然是。”助理回答得理所当然。
“如果苏黎真的是你们所认为的神祇,那他根本不需要牺牲这么多人,就能进来。如果他不是,那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对他有求必应。”
“李小姐。”助理耐心地解释:“神祇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特别是在想进入与自己同等力量甚至高于自己的另一个神祇的坟墓时。何况这位旧的神祇并没有死亡,只是被封禁起来。”
看着认真向自己科普的助理,李姿意有瞬间丧失了交流的欲望。
她扶着地,跳下去。越过助理向中间的祠堂过去。
当穿过那些微型的屋舍时,她发现这些东西做得非常精细,只要不抬头看向坑外,她甚至有几个瞬间觉得,自己是一个走在真实街景中的巨人。这个世界才是正常的真实的,不正常的是她自己。
很难想象,在千年前,要多少的投入才能够完成这样大的微景。
也真实地感受到了,没有整个国家的支持,在生产力那么低下的年代,几乎是不可能做成这件事的。更明白那个国家之后快速灭亡,说是因为新皇的昏庸与奢靡,但事实上大概与这件事有脱不了的关系。
可她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帝王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要倾尽国力来做这件事?
“你们认为,他是什么神祇?”李姿意停下来问助理。
助理并没有要敷衍她的意思:“当然是将旧神祇封印的新神祇。你应该从弥陀佛那里听说过当时神祇降世的事。”
李姿意已经听过两个版本,一个是苏黎说的,一个是弥陀佛说的,原来应该还有李晋宗,但是她负气出来最后不了了之。现在面对助理,她倒是很想听听苏家的版本。
“神祇降世入皇王家,是人之常情。苏家祖上是太子的乳母。太子出生便与众不同,一岁说话,四岁能吟诗,五岁便愿意常往寺庙,见各路神佛,与道、僧、尼交好。并常这些至交好友来赴宴,向他们展示自己新学到的术法。原本是一心修道的,十多岁时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为帝,便虚构了一位天下闻名的玄学大师,以一位内官饰演其人为国师,令他打着名号广开道门,闻纳天下奇事甄别正伪。如果事是真的,陛下的门徒们就会为其驱邪,如果是假的,就要受板子。因为一心向道,也无意后宫,立了自己兄长的儿子为太子。十六姓就是在那个时候,向国师求告的。他们说,他们供奉了一位降世的神祇。这位神祇让他们世代侍奉自己以换取神力。却并没有告诉他们,侍奉的意思是以自己族人的寿命作为供奉。国师觉得滑稽可笑,但陛下却十分在意。并亲自前去查验,乔装成为陪同国师的侍人。结果发现,这件事确实是真的。陛下设法封印了这个魔之后,便受了伤,活不过而立之年。也无力再返回都城理政,只得叫信任的内官过来照应自己。我祖上身为乳母是他最信任的人,自然也在那群人中,这些人来了之后,陛下留下了所有的侍人,然后写下书信并拿了样信物让一个内官带回去,谎称皇帝升仙而去。就此我祖先苏氏入了十六姓中成为一员,而陛下被苏氏奉养至今。”
“所以,他就是苏黎?”李姿意说:“可已经过了千年也不止了。他不是受伤了病重了吗?”
助理说:“正是因为病重,所以才常常会沉睡不起。”
“?”
“先生的时间并不是静止的。我不是说过吗,先生当时只有十几岁,你看他现在已经是年近三十。因为他醒着的时候,和普通人一样时间是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使他衰老的。但当他睡着,一切就会静止。年岁不会增长,疾病也不会恶化。”
李姿意只觉得信息量巨大:“他到底要干什么呢?难道这个旧神祇的监牢可以治好他?所以他一直在等恰当的时机?”
“我不知道。”助理说:“这不是我们需要思考的事。”
两人已经走近祠堂。他看着通体黑黝黝的建筑说:“但我不觉得先生的病还有救。”
李姿意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的有救,苏黎不会叫他们把龟岛上的东西都清理收整。他没打算再回去那里了。
那么,他一开始说自己没有时间,大概也并不是谎话。
他是真的快死了。
一个快死的人,这样平和,像没事的人一样,和她慢悠悠地在环岛路上散步,对于自己既然死亡这件事,没有半点哀伤。只是在和她说自己没有时间的时候,有一些感到惋惜。因为两人认识得太晚。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后的时光。
他不止将那些世世代代侍奉他的人的命,视如鸿毛。连自己的生命也毫不珍惜。
“他到底想做什么?”这个疑问大概现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也不会有答案。
这大概就已经是他罔顾人命的报应了——花费了一生付出了一切精力跨越了时空他却在最后的沉睡时,将自己的目标完全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