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皎皎眉头深深皱起,一副烦恼至极的模样,国师笑了笑:“我说这些,并不是胁迫您什么。殷人信仰神灵,我又是龟卜之人,自然比谁都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他道:“我只是,不吐不快。”
皎皎从国师屋里出来的时候,表情很不好看。
殷鞅和她坐一辆马车回殷王宫,打量她神色,挑眉:“怎么,是国师不肯帮你卜一卦大凶,你恼羞成怒了?”
皎皎现在看到他就情绪复杂。
但毫无疑问,她对殷鞅仍旧没有好感。多年前殷鞅是怎么戏弄她的,她不会忘,她又是怎么被殷鞅打晕带来埕陵的,她自然也不会因为国师几句话就记不得。
她只是觉得很荒谬。
若他真的喜欢她,怎么会有人是用这种方式去喜欢别人的?
殷鞅以为她的不语是默认,笑里带了几分得意。
他嘁了一声:“国师看我长大,怎么会——”
马车从路边行驶而过,皎皎耳朵一动,忽的打断殷鞅的话。
她想让车夫停下:“好像有人在路边斗殴,你快请人去看一看。”
殷鞅很是讶异。既是讶异她耳朵灵敏,也是讶异她居然会选择插手埕陵城里的事情。他以为她恨极了他,连带着对埕陵都没有半分好感,应该不会管这座城里的人的死活。
但见皎皎表情严肃,隐带着厌恶,殷鞅还是让车夫停下,并派出侍卫去外面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很快回来,在马车外答:“回国君,是几位孩童在斗殴。其中一位男孩被其他五六个差不多同岁的男孩堵截在巷口,直到我们去后,那些男孩才一哄而散。”
埕陵发生这样的事情,殷鞅身为国君,总归是不悦的。
他冷淡吩咐:“让城里巡逻的守卫上心点。”
这一事解决后,马车才重新前行。
殷鞅问皎皎:“你怎么反应这么快?马车的车帘都没有掀开。”
皎皎默然:“……我听到有人在骂野种。”
她说:“我很讨厌这两个字。”
殷鞅止住话,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想起皎皎的身世,知道她和母亲曾相依为命多年。在这个世道,她一个女孩子身边没父亲,想来也是被人说道过这两个字的。
殷鞅转移话头:“想不想去尝尝埕陵的小吃?”
他说:“比祈水郡的好吃多了。我们埕陵可不是只有甜得人牙齿都要掉的红豆糕绿豆糕……你从小吃糕点,牙口居然没坏,也算天赋异禀。”
又来了又来了。
怎么会有人说话这么讨人嫌?
皎皎冷笑一声:“捅人刀子也是天赋异禀。”
殷鞅被她气笑。
反正她在他面前就是不肯吃亏。
殷鞅懒得多说话,侍卫告诉他到达地点后,他拽着皎皎的手腕就把人拉下马车。
他指着街边的酒肆食铺:“从哪一家开始试?”
皎皎被他的自我气到,甩开他的手,本想说什么都不想吃,但怕殷鞅铁了心要带她去一家一家吃,她干脆眉头微蹙,随手指了指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她说:“我吃这个。”
简直太敷衍。
殷鞅问:“祈水郡没糖葫芦?”
皎皎阴阳怪气:“我就喜欢你们埕陵的糖葫芦行不行?”
明知道她这话是讽刺,但殷鞅听得还是舒心。
他眉眼舒展,喃喃一句“还真爱吃甜的”,让侍卫去买下一整扎糖葫芦。
在等待的间隙,皎皎目光在路边逡巡。她本是打算看看能不能好运气看到什么使臣,但可惜没这个好运气,看到的都是穿着黑衣的殷人。
正在丧气间,她身前忽然来了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五六岁的殷人女童。
女童手里抓着什么物件,仰起头冲皎皎露出笑,睁着一双黑亮水润的眼睛,懵懵懂懂问:“姐姐,你买不买东西?小、小慕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皎皎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塞进什么。
是一块木雕。
木雕冰凉,摸起来并不刺手。
雕的是一只长耳兔。兔子耳朵垂下,面部表情被刻得栩栩如生。木材多倒刺,这块木雕却摸上去光滑温润,一眼可见雕刻者的耐心与温柔。
皎皎拿着这块木雕,楞在原地。
身子瞬间僵住。
是殷鞅的声音让皎皎惊醒。
殷鞅在问女童:“是你家里人让你来卖东西的吗?”
女童歪了歪头,迷迷糊糊道:“是……”
女童的话没有说完整,便被皎皎打断。
“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不安全,派人把她送回家吧。”皎皎不动声色地把木雕笼于袖中,无人知道她袖中握着木雕的力气有多大。
她对殷鞅说:“我头有些疼,想回去早些休息。”
殷鞅盯着她许久,才道:“那先回王宫吧。”
他让侍卫别忘了带上那一扎糖葫芦。
皎皎上了马车。
在上马车前,她回过头,朝着身后的人群看了一眼。
终究是什么都没看到。
她收敛好眼中的失望,进入马车车厢。
马车缓缓地离开,拐弯后消失在街角。
街上一家不出名的茶馆二楼,有人终于收回视线,伸手不紧不慢地合上窗。茶馆长工端茶进入包厢内的时候,正巧见这位奇怪的客人戴上帷帽。
近来城中戴帷帽的人有许多,这一个倒也不叫长工感到新鲜。
他的目光顿在这位客人的手上。
长工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他夸不出很有文采的词句,只能在心底憋出一句感慨:这双手比许多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的手都要好看。
比玉白净,又不乏力量,修长莹润,不染尘埃。
长工不着调地猜测:这双手,该是一位文人的手。
也许这位客人是书生。
面前的客人许多日都来茶楼里,选这么一个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整日。
长工见他始终戴着帷帽,气质不群,起初还以为他是什么来自异乡的不安分的人士,可后来见这位客人每日沉默寡言,并没有出格举动,这才放下心来。
更何况他还出手阔绰,长工当然更加欢迎他来。
这一日,长工如同往常一样进入屋内,询问道:“贵客今日还要红豆糕么?”
戴着帷帽的客人嗯了一声。
长工早就备好的糕点和新茶放在桌上。他本是不多言的性格,但此刻难得起了兴致,询问面前的客人:“贵客是从哪里来?”
神秘的客人没有回答。
长工只以为他不愿回答,却不知道他是在犹疑到底该说哪一个地方——他来处太多。
长工没在意,随口继续问:“客人在埕陵待几日?”
这次回答了。
客人声音清淡:“五日。”
长工惊奇:“五日后正是国君大婚的日子,您那一日走?”
他劝:“如此盛大的日子,您该多留一日和我们一起观赏才是。”
帷帽阻挡了客人的面目,长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原本清冷的声音染上些许莫名其妙的情绪来。
他低声:“等不了。”
什么等不了?
长工听得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