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一直这么过来,可四年来他始终习惯不了,这种尊严被践踏到地上的感觉。
他是个废人,无人爱的废人,一个可以被越彰随意摆弄的提线木偶。
越鲥喉头哽咽,厉声喊:“若有一朝我得势,我要把你们全都——”
话还没说完,杂役已经拖着他又下了几阶台阶。
越鲥一时踩空,险些栽倒下去。被杂役拉住的一刻,他的目光不经意从楼下划过,看到了楼下的皎皎。
她被窈娘扯着离开,半个身子向他,素白的脸上,一双眼里只有他。
越鲥的喊声在这个眼神中歇了。
一同歇了的,还有那种昏天黑地的绝望孤独。
他睁大眼,泪水从眼眶滑落,一动不动地去看皎皎。
看她倔强地站在原地,看她的目光始终放在自己身上,看她在自己的注视下,眼底也浮现出了水光。
越鲥看着皎皎,什么都想不起了。
想不起讨人厌的越彰,想不起恼人的耳鸣,想不起沉重得像是一座山压在身上的嫁衣和凤冠。
他突然重获宁静。
王宫的侍卫们已经离开,去往湖中画舫的牛车停在门口。
杂役拉着越鲥下了西楼,继续拖着他向门外走。
皎皎被芸娘拉着往来星楼的方向去,她被扯得站不住身子,但还是努力回过头去看越鲥,看他同样被杂役扯得跌跌撞撞,但还是扭过头来看她。
他不再落泪,眼底却好似在蕴出新的疯狂。
两人被扯得越来越远,直至再也见不到对方的身影。
越鲥被拉上了门口的牛车,带往湖中的画舫,皎皎则被芸娘拉着来到来星楼里,按在了座位上。
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皎皎不知道第几次这么想。
书里只说他如何疯疯癫癫地杀了长颍那么多人,彻底毁了这个国家,却没说他曾经过得那么苦,哭声喊声没人应。
自越鲥被押上牛车后,窈娘很快带着戏坊的姑娘们也出去了。
只剩下皎皎这个戏坊的例外留了下来,和舞坊乐坊的姑娘们一起坐在来星楼里,继续过这个戛然而止的除夕。
没人还吃得下饭,没人还笑得出来。
直到盛大的焰火铺满夜空,皎皎才回过神。
她坐在来星楼的窗边,仰头去看夜空,看烟花热热闹闹地升起,热热闹闹地绽放,然后湮灭黑暗,无声落下。
越鲥也在和她一起看这场烟花吗?
皎皎忽然这样想。
第二日的时候,灵鹿去和杂役聊了会儿天后,回来无意间告诉她答案:“他坐在画舫之上,没哭没闹,安静地仰头看了半晚的烟花。”
看烟花升起,看烟花绽放,看烟花落下。
越彰终究是被那则流言刺激到了。
除夕的夜晚,他让极乐坊的人在画舫上唱了一整晚的戏。只唱越鲥需要登场的那一场。
越鲥被绑在椅子上,湖边是数万被侍卫们拿刀逼来的长颍百姓。
他们的脸上是强扯出来的笑,不时会随着戏曲的进行欢呼喝彩。起初有几个人没跟得上反应,被侍卫队的人一刀砍下脑袋后,这个夜晚彻底喧嚣起来。
越鲥坐在画舫上,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他不管身边正在咿咿呀呀唱戏的极乐坊的人,不管远处密密麻麻喝彩的群众,只坐在画舫之上,安静地看烟花。
后来烟花看完了,他就低下头,闭上眼休息。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明以往他是最疯狂的人,但在这个夜晚,在喝彩声中,他仿佛才是唯一的正常人。
越彰这一晚也来了。
看着越鲥被捆在椅子上被抬上画舫,他坐在高台之上,衣襟半开,起初是笑的,一边饮下身边美貌姬妾递到唇边的美酒,一边笑嘻嘻去看画舫上孤苦无依的越鲥。
可是渐渐的,越彰脸上的笑消失了。
他坐直了身子,推开了靠过来的姬妾,目光阴沉沉地看着越鲥,心底的怒火在高涨——他是在折辱越鲥的,可是越鲥不哭不闹,倒把他衬托成了笑话,他怎么忍得了?
谁也没想到越彰会冲上台,命人解开越鲥身上的麻绳。
他说:“唱啊,越鲥,唱戏啊!在极乐坊这么多年,你该是对这几句戏熟悉得不行了吧?”
麻绳被解开,越鲥揉了揉手腕的红印,见手腕上没勒出伤,他松了口气。
听到越彰的话,他轻声嗤笑一声,不做应答。
越彰被他的态度激怒,忽然狠狠被越鲥从椅子上拽下,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越鲥被侍卫队抓着,无法反抗,只能任由他一拳拳打到胸膛,任由他一脚脚踢到身上。拳拳到肉,脚脚无情。
越鲥这下终于抬起头,用仇恨的目光去看越彰。
浑身的肌肉都被打得发烫,在一身红嫁衣的映衬下,他像是被火燃烧,艳色更浓。
越鲥讥诮看他:“越彰,你这个孬种。这么多年来还是这样,打人都需要别人帮扶。”
他笑:“想来也是,从小到大,你从没自信赢过我。在任何方面。”
这话果真激怒了越彰,越彰从小就被说不如越鲥,这句话是在往他心上扎刺。
他怒极,一巴掌打在越鲥的脸上,很快把越鲥的半边脸打得肿了起来。
越鲥一时被打得偏过头去,眼前黑了片刻。
但他很快又开始笑,笑得很无所谓:反正右耳已经被打坏了,再打右脸也没什么。要是能彻底把耳鸣打得没了,他还要对越彰说一声谢呢。
哪有人被打成这样还在笑的?
越彰后退几步,终究还是离开。
极乐坊的演出一下子变得频繁起来。
从正月初一开始,每隔三五天,戏坊的人都要去画舫唱戏。所有人都知道主角不是她们,可是那又如何,该唱的戏还是要唱。
皎皎去戏坊看望了一回灵珊,连续唱了快一个月的戏,她的喉咙都哑了,现在说话都说不出来。
皎皎握住灵珊的手:“就这样还要唱吗?”
灵珊笑了笑:“不能不唱。不过你放心,我真的唱不动的时候,窈娘会让其他人替我唱几次的,毕竟我们极乐坊是不能出差错的。”
替唱的事情和皎皎一定没有关系,窈娘不会允许她靠近越鲥。
便是不说这些,戏坊会唱戏的那么多,又怎么轮得到皎皎登台。
灵珊拍了拍皎皎的手臂,眉眼哀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