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如同一个冷漠的猎人,在高处欣赏着猎物徒劳而痛苦的挣扎。
目睹此景,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狠狠噬咬着卢少斌的心脏。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浑身浴血、气息尚未平复的甲娘。
她的黑色劲装外罩着简易皮甲,此刻沾染了大片大片的暗红,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但她的神情,却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杀戮不过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甲娘统领!”卢少斌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绝望,“看到了吗?这才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不到!我的亲兵……我最后的亲兵营……就不得不用上了!”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先是指了指城头堆积如山的吐蕃尸体和亲兵营留下的空位,又猛地指向城外那依旧汹涌澎湃、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吐蕃人的战力……凶悍!远比我们预估的可怕十倍!百倍!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人!是野兽!是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死亡的恶鬼!照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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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后面的话,胸膛剧烈起伏,“别说三天……能不能撑过今日天黑……我……我都不敢保证!”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甲娘那双深潭般平静的眼眸,仿佛要从那看似古井无波的水面下,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声音近乎哀求,却又带着最后的强硬:“你……你之前说张巡大将军的朱雀军团,最迟一天,必到成都!此言……当真?若是一日之后……援军未至……”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如同千钧重石,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中——成都必破!玉石俱焚!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尸体焦糊和粪便的恶臭,如同实质般冲击着鼻腔,直冲脑髓。
甲娘能清晰地感受到卢少斌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冰雪的昆仑山峦,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在剧烈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
赤德祖赞的狠厉、吐蕃士兵的疯狂远超她的预计!
而成都守军的韧性和意志,似乎也远低于她的期望。
张巡……那个以奇谋诡变着称、却也以难以捉摸和行踪飘忽闻名的将军,他的朱雀军团此刻究竟在何方?
一日之约,真的能赶上这千钧一发、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死局吗?万一他路上遭遇阻截?万一他判断失误?万一……
无数个充满不祥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电闪而过,带来阵阵冰冷的刺痛和眩晕感。
然而,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闪烁,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她知道,此刻自己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犹豫或不确定,都会成为压垮卢少斌这头已然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进而导致整个成都防线的瞬间崩溃。
“卢将军!”甲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穿透了周遭伤兵的呻吟、士兵的喘息和远处依旧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清晰地传入卢少斌和附近竖着耳朵、同样将最后希望寄托在她话语上的军官士兵耳中,“张巡大将军,乃朝廷柱石,国之干城!言出如山,一诺千金!一日之内,朱雀军团必至成都城下!此乃军令,亦是铁律!断无更改!”
她微微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迎上卢少斌惊疑不定、充满血丝的视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更何况……”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周围那些疲惫不堪、眼神中带着恐惧与最后一丝希冀的士兵们,声音里注入一种强大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将军有所不知,我们在城内,并非全无倚仗!尚有‘后手’未动,关键时刻方能启用的杀手锏!威力莫测!若真到了千钧一发、万劫不复之际,我自会动用,助将军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杀手锏?”卢少斌布满血丝的眼中猛地爆出一丝光亮,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他急切地追问,声音带着颤抖:“当真?是何手段?现在何处?”
“千真万确!”甲娘重重点头,眼神坦荡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此乃绝密,关乎成败,请恕末将此刻不能详述。将军只需知道,此物一旦发动,足以震慑吐蕃,解此燃眉之急!将军当前要务,乃是全力指挥守城,稳定军心!成都城,必不会陷落于吐蕃之手!末将以性命担保!”
卢少斌死死盯着甲娘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她的灵魂,分辨出话语中的真假。
几个漫长而压抑的呼吸之后,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惊惶和绝望,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和最后关头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决绝所取代。
他猛地一跺脚,甲叶铿锵作响,激起一片血色的尘埃:“好!甲娘统领,本将信你!也信张巡大将军!”
他霍然转身,对着周围的军官、对着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吼出去:“都听到了吗?!援军必至!杀手锏在手!天佑大唐!给老子守住!死也要死在城头上!谁敢后退一步,畏敌怯战,立斩不赦!诛九族!”
“死战!死战!大唐万胜!”军官和士兵们被这突然爆发的狂吼重新激起了残存的血勇,嘶声回应着。
尽管声音里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无法消除的恐惧,但至少,那濒临崩溃的临界点,被这“援军”和“杀手锏”的强心剂,暂时向后推延了。
卢少斌不再看甲娘,如同一头重新被激怒、点燃了最后斗志的雄狮,再次扑向了战况依旧激烈的另一处垛口,吼声如雷,试图驱散心中的阴霾:“滚木!这边缺口!给老子砸!狠狠地砸!弓箭手!压制左翼那架梯子!别让他们再上来!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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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娘看着卢少斌重新投入战斗、略显佝偻却强行挺直的背影,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袖袍中,那冰冷坚硬的青铜短哨,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得一片滑腻。
那枚短哨造型古朴,上面刻着繁复而诡异的符文,触手冰凉,仿佛蕴含着某种不祥的力量。
那是她口中“杀手锏”的唯一启动信物。
不到最后关头,不到万劫不复、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绝不愿,也绝不敢动用。
那力量,是双刃之剑,锋利无匹,却也反噬惊人;是与深渊的交易,一旦开启,后果难料。
她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投向城外那如同永不停歇的战争机器般的吐蕃大军,心中无声地呐喊,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张巡!快些!再快些!时间……不多了!
……
时间,在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煎熬中,以令人心焦的、近乎凝固般的缓慢流逝着。
太阳,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巨人,在铅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厚重云层后艰难地移动着脚步。
炽热的光芒被云层过滤,变得惨淡而无力,最终从头顶正中的位置,一点一点,无可挽回地滑向西边的天际。
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越来越浓重的、不祥的橘红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泡在血海之中。
攻城战进入了最残酷、最消耗意志和生命的拉锯阶段。
吐蕃人如同不知疲倦、无穷无尽的黑色潮水,一波凶狠的进攻被守军付出巨大代价勉强击退,短暂的喘息之后——这喘息短暂到守军甚至来不及清理完尸体、补充完滚木——更凶猛、更疯狂的一波攻击又如同海啸般狠狠拍击上来!
四面城墙,每一处垛口、每一架云梯、甚至每一块被投石机砸出的破损处,都成了反复争夺、寸土不让的血肉磨盘。
尸体一层层堆积,又被新的攻击者踩在脚下。
箭矢破空的厉啸“嗖嗖嗖”地从未停歇,如同死神的镰刀,在城头反复地、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滚木礌石轰隆砸落的巨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恐怖脆响和垂死之人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成了战场上最单调、也最惊悚的背景音,持续地摧残着每个人的神经。
火油被点燃,黑色的粘稠液体顺着云梯倾泻而下,瞬间燃起冲天烈焰,将梯子上攀爬的吐蕃士兵变成凄厉翻滚、发出非人惨嚎的火人,空气中弥漫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甚至盖过了血腥。
守军士兵用长叉、用铁钩、用血肉之躯,与那些不断冒死翻上垛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吐蕃士兵进行着惨烈到极致的白刃战。
刀剑卷刃了、崩口了,就用拳头砸,用牙齿咬,用头撞!城砖被粘稠的鲜血一遍遍冲刷、浸泡,变得无比湿滑粘腻,每一步移动都如同踩在厚厚的、粘脚的猩红泥沼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而滑倒往往就意味着死亡。
卢少斌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救火队员,带着他那支人数随着每一次增援而不断减少的亲兵预备队,在四面城墙上疯狂地奔走。
沉重的甲胄压得他喘不过气,汗水混合着血水泥垢,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
哪里被凶猛的吐蕃士兵突破了,哪里出现滚木礌石耗尽的险情,他们就冲向哪里。
每一次增援,都伴随着一场短暂而血腥的短兵相接,将突入的吐蕃士兵斩杀或拼死推下城去。
亲兵营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痕箭孔,原本光亮的甲片变得黯淡无光,沾满了血污和内脏碎片。
每一个亲兵的脸上都写满了极度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凶狠如狼,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最后的屏障。
“将军!东城三号箭楼附近,吐蕃狗又上来了!李都尉……李都尉被冷箭射中眼睛,重伤昏迷了!”
“报!南城滚木耗尽!礌石也快没了!急需补充!民夫……民夫死伤太多了!”
“将军!北城!北城最大的那架床弩被吐蕃投石砸中,损毁严重!请求调拨工匠紧急抢修!不然压制不住他们的撞车!”
……
坏消息如同冰冷的雪片,源源不断地飞来,堆积在卢少斌的心头,几乎将他压垮。
他的声音早已嘶哑不堪,每一次下达命令,喉咙都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疼痛钻心。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万丈悬崖边缘疯狂旋转、即将散架的陀螺,随时可能彻底崩解,坠入无底深渊。
支撑着他没有倒下的,只剩下甲娘那反复强调的“一日之期”和那虚无缥缈、却又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杀手锏”。
每一次望向甲娘,看到她依旧沉静(至少表面如此)地站在高处了望,他才能勉强压住心中的恐慌,继续嘶吼着指挥。
甲娘的身影也一直活跃在城头,但自西城那次出手后,她便再没有直接参与搏杀。
她更像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幽灵,穿梭在硝烟、血泊与绝望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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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时而出现在弓箭手阵列后方,用简洁而精准的语言,低声指点着如何利用垛口掩护、如何预判、如何集火压制城下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吐蕃神箭手;
时而在某段城墙滚木礌石耗尽、守军眼看就要抵挡不住的关键位置,迅速组织起幸存或躲藏的民夫,拆毁附近被焚毁的危房,将尚能使用的梁柱、砖石甚至沉重的磨盘,争分夺秒地运上城头;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卢少斌附近稍高的位置,或是某个视野开阔的箭楼残骸上,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越过下方混乱不堪、血肉横飞的战场,越过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攀附城墙的吐蕃士兵,死死地、一瞬不瞬地投向西南方的天际线。
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期盼。
她在等。
等那杆象征着毁灭与救赎的、火焰般的朱雀战旗,如同燎原之火般烧红地平线,带来生的希望。
每一次远方天际出现一丝异常的扬尘,她的心都会猛地提到嗓子眼,呼吸为之一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然而,当扬尘渐近,看清那不过是旷野上被狂风卷起的沙土,或是吐蕃小股游骑骚扰侦查时扬起的烟尘,她那颗提起的心又会沉沉落下,带来更深的失望和无力感。
每一次惨烈的打退吐蕃一波进攻后的短暂喘息间隙,卢少斌那充满血丝、带着无声质询和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都会如芒在背地刺向她。
她只能一次次地强迫自己回以更加坚定、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简短有力的保证:“将军放心!一日之期未过!援军必至!”
她的声音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重复这句话,内心的焦灼就加深一分。
太阳,终于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无尽的杀戮血色,沉甸甸地、无可挽回地坠向了西边连绵的群山。
残阳如血,将整个成都平原和这座浴血奋战、伤痕累累的孤城,都涂抹上了一层悲壮而凄凉、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
城墙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如同巨大的伤痕。
“呜——呜——呜——”
就在这时,低沉、悠长、带着某种奇异而苍凉韵律的牦牛角号声,终于从吐蕃军阵后方那高高矗立的金色望楼处响起。
这号角声仿佛拥有某种魔力,穿透了战场上依旧零星的喊杀声、伤兵的呻吟声,清晰地传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按下了暂停键,正在疯狂攻城的吐蕃士兵闻声,进攻的势头骤然一滞!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半分混乱,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精密机器。
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无论处于什么位置,立刻停止攀爬,手脚并用,极其熟练地向下滑落;
城头上陷入混战、正在与守军厮杀的士兵,则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奋力逼退眼前的对手,毫不犹豫地转身,如同下饺子般从垛口翻下,甚至直接跳下城墙!
城下的吐蕃弓手集群则瞬间加大了覆盖射击的力度,密集的箭雨如同骤雨般泼洒向城头,压制着想要追击的守军士兵,掩护着攻城部队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迅速而有序地远离城墙。
整个过程迅捷、高效、带着一种令人心寒胆战的纪律性和漠然。
两万攻城大军,在血色夕阳的映照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伤员,如同退去的黑色潮水,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城墙内外堆积如山的尸体、破碎的兵器、燃烧的残骸。
城头上,幸存的守军士兵们,并没有爆发出想象中的、劫后余生的欢呼。
死寂。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段城墙。
只有伤兵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和垂死的喘息,在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硝烟味和焦糊味的污浊空气中飘荡,更添凄凉。
极度的疲惫如同山崩海啸般袭来,瞬间抽干了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
士兵们背靠着冰冷的、沾满粘稠血污和碎肉的城垛,或者直接瘫坐在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旁,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那缓缓退去、却依旧虎视眈眈的黑色潮水,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麻木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许多人连武器都握不住了,任由卷刃的横刀、折断的长矛掉落在血泊中。
一些士兵看着身边同袍残缺不全的尸体,无声地流着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形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泪痕。
血。
到处都是血。
凝固的、暗红的、粘稠的……在城砖的缝隙里流淌汇聚成小溪;在武器的锋刃上凝结成厚厚的血痂;
在士兵们褴褛不堪、浸透血汗的征衣上晕开大片大片的黑红。
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照射下来,给这片人间地狱镀上了一层诡异而悲凉的暗金色光晕。
卢少斌站在西城一处垛口前,脚下是厚厚一层粘腻、如同沼泽般的血泥,几乎没过他的靴面。
他的头盔不知何时在混战中被打掉了,露出散乱、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灰白头发。
小主,
脸上混合着硝烟、血污、汗水和泪水的泥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只有一双布满蛛网状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城外正在重新集结列阵的吐蕃大军。
他的亲兵统领默默地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左臂用撕下的破烂衣襟草草包扎着,还在渗着暗红的血迹,右手却依旧如同焊在刀柄上一般,紧紧握着。
甲娘无声地走到卢少斌身侧,她的脸色在血色夕阳下也显得异常苍白,如同失血过多。
她同样沉默地望着城外。
吐蕃大军虽然退去,却并未远遁,而是在距离城墙一箭半(约200米)外重新开始集结、列阵。
那面象征着赞普权威的金色熊头大纛在暮色中依旧醒目刺眼,旗下望楼上,那个模糊的金甲身影似乎依旧在冷漠地凝视着这座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城池。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幕,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比白天的厮杀更让人喘不过气。
退兵,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更猛烈风暴前的短暂宁静。
“清点……伤亡。”卢少斌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惨状,那景象会摧毁他最后的意志。
很快,初步的、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被负责统计的军需官用颤抖的声音报了上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卢少斌和甲娘的心上,砸得他们眼前发黑。
守军士兵阵亡两千三百余,重伤失去战力者(断肢、内脏破裂、失血过多等)一千七百余。
征发协助守城的百姓青壮,死伤超过两千五百人(其中死亡比例极高)。
仅仅一天!成都城内本就不算充裕的两万可战之兵,便折损近四分之一!
而城外吐蕃士兵的尸体,经过粗略清点估算,也超过了四千具。
一比一的惨烈交换比!
然而,在守城战中,面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攻城方,这样的交换比对于守方而言,无异于慢性自杀,预示着城池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将军……”一个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却沾满血污的亲兵,拖着一条被流矢射穿、简单包扎后依旧渗血的小腿,一瘸一拐地挪到卢少斌身边,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二营……二营的刘都尉……王队正……赵大哥……他们……他们都没了……我们营……快……快打光了……”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咬着已经破裂出血的嘴唇,不让自己放声大哭,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滚而下,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二营,那是卢少斌麾下最善战、也是跟随他最久的一个营!骨干几乎都是百战老兵!
卢少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认得这个亲兵,是二营的传令兵,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是他一个老部下的儿子。
二营……他仿佛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血光中一个个倒下。
一股浓烈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咽了下去,胃里却翻江倒海。
再睁眼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死寂的冰冷和空洞。
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掏空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城头,越过那些麻木、空洞、或充满悲戚的眼神,最终定格在甲娘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白天的狂怒和质问,只剩下一种被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希望”的微小火苗。
“甲娘统领……”卢少斌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晚风吹散,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甲娘的心头,“一天……过去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齿缝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最后的求证,“张巡大将军……他的朱雀军团……现在何处?”
所有的目光,幸存的军官、士兵,那些倚在冰冷墙角喘息、眼神麻木的伤兵,甚至远处一些强撑着搬运同袍尸体、脸上沾满血泪的百姓,都下意识地、齐刷刷地望向了甲娘。
那一道道目光,充满了绝望深渊中对最后一丝光明的渴求,沉重得如同实质,几乎能将人的灵魂压垮。
甲娘感觉袖袋深处那枚冰冷的青铜短哨,此刻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肌肤,提醒着她那沉重而危险的承诺。
西南方的天际线,暮霭沉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垮大地。
只有几只归巢的寒鸦在盘旋,发出“呱呱”的凄厉鸣叫,更添悲凉。
地平线上,空无一物。
没有想象中的烟尘蔽日,没有期盼中的旌旗招展,只有一片死寂和逐渐加深的暮色。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她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窟。
她强迫自己挺直仿佛被重压的脊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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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卢少斌和无数道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她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镇定。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沉重的暮色和绝望的气氛:“卢将军,诸位将士!”
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一张张沾染血污、疲惫不堪、写满绝望的脸庞,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一日之期,乃张巡大将军亲口所定,军令如山,断无差错!大军星夜兼程,路途遥远,或遇山川阻隔,或有小股贼寇袭扰,偶有耽搁,实属常情!然大将军用兵如神,言出必践!最迟明日午时,朱雀战旗,必现于成都城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今日血战,尸山血海!诸位袍泽,已尽显我大唐男儿不屈之血勇!无畏之忠魂!明日,便是决死之时!亦是雪耻之时!只要再坚守半日!半日!胜利,必属于我们!阵亡袍泽之血仇,必由吐蕃狗贼十倍鲜血来偿还!苍天在上,大唐永昌!”
她的话,如同在即将彻底熄灭的冰冷灰烬中,投入了一束虽然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火把。
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波动;绝望的沉默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喘息。
士兵们互相看着,似乎想从同伴同样疲惫不堪的眼中,确认这渺茫的希望是否真实。
尽管那“明日午时”的承诺听起来依旧遥远,但甲娘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提及的“血仇”、“雪耻”,还是重新点燃了一些人心底的不甘和怒火。
卢少斌深深地看着甲娘,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看穿。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仿佛背负着整个城池的重量和数万生灵的希望。
他转向他的士兵,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吼,声音虽然嘶哑破音,却重新注入了一丝铁血的意志和决绝:“都听到了吗?!援军将至!再守半日!为了成都!为了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为了今日战死的兄弟!明日,死战!与城共存亡!”
“死战!死战!共存亡!”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回应声先是响起,渐渐地,汇聚的声音多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如同寒夜中艰难亮起的点点星火,顽强地在绝望的暮色中燃烧起来。
卢少斌开始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在亲兵的搀扶下,沿着残破的城墙艰难地巡视。
他大声呵斥着让士兵们抓紧时间清理尸体、加固被破坏的工事、救治还有希望的伤员、补充所剩无几的箭矢和滚木礌石。
城头上,再次响起了压抑的、带着沉重喘息和啜泣的活动声。
士兵们如同行尸走肉般移动着,但至少,他们在动。
甲娘没有跟随卢少斌巡视。
她独自走到一处相对完好、暂时无人的垛口后,背对着城内的方向,面朝着城外吐蕃连绵的营火和那面在暮色中依旧醒目的金色大纛。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映照着她侧脸的轮廓,冰冷而坚毅,如同大理石雕刻。
她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却沾染了点点暗红血污的手腕。
她的手指,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探入袖袋深处,抚摸着那枚冰冷坚硬、刻满诡异符文的青铜短哨。哨身古老而冰凉的花纹,深深硌着她的指尖,那触感仿佛连接着幽冥。
明日午时……
张巡,你究竟在何处?能否如约而至?
若不能……
她的指尖在那冰冷的青铜上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那是决绝,是深沉的忧虑,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丝……仿佛来自九幽地狱般的冰冷。
夜风呜咽,卷起城头浓烈的血腥,仿佛亡魂的叹息。
……
……
残阳如血,挣扎着将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泼洒在成都城头,却只映照出满目疮痍。
那光,与其说是希望,不如更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无力地涂抹在断壁残垣之上,将每一道狰狞的伤口都染上一种悲怆的暗金。
巨大的条石城墙,昔日雄浑壮阔的川西屏障,此刻伤痕累累。刀枪劈砍的印记纵横交错,深如沟壑,仿佛无数条干涸的血泪之河。
暗红色的血渍层层叠叠,早已分不清是唐军忠魂还是吐蕃蛮兵的遗留,它们凝结、干涸,氧化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黑褐色斑块,如同附着在城墙上的丑陋苔藓,散发出浓重的铁锈与腐败混合的腥气。
几处垛口被巨大的攻城石弹砸得粉碎,露出狰狞的断口和犬牙交错的砖石内部,焦黑的火油痕迹如同丑陋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蜿蜒爬满墙面,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硫磺硝石的辛辣,直冲鼻腔。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着滚烫的沙砾。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是主调,其中还顽固地掺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硝石硫磺燃烧后呛人的辛辣、粪便的恶浊,以及死亡悄然弥漫、无处不在的腐败气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混合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感,几乎要将肺叶撕裂。
城垛之下,景象更是凄惨得如同阿鼻地狱。
伤兵们蜷缩在冰冷的、浸透血水的砖地上,或倚靠着被砸得摇摇欲坠的残破箭楼,发出压抑而断续的呻吟。
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垂死野兽在喉管里翻滚的低嚎,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对生命本能的、绝望的眷恋。
断肢残躯触目惊心,有的伤口还在汩汩渗出暗红的血液,与泥土混合成粘稠的泥浆;
简陋的、洗过无数遍早已发灰的麻布绷带,此刻被黑红的血块浸透、板结,硬邦邦地贴在皮肉翻卷的伤口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带着甜腻感的腥臭。
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几乎无法蔽体的妇人,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她们机械地用手中污黑的破布,蘸着脚边木桶里浑浊不堪的污水——那水里漂浮着血沫、污物、甚至细小的碎肉——擦拭着伤者污秽不堪、沾满血泥的身体。
泪水无声地从她们麻木的脸上滑落,混入地上的血泥之中,瞬间消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她们的动作僵硬,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唯有那无声的泪水,是灵魂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悲鸣。
民夫们,大多是城中征调的老弱,他们步履蹒跚,如同负重的老牛,佝偻着腰背,肩头勒着粗粝的麻绳,将沉重的滚木、棱角尖利得能轻易划破皮肉的礌石、以及盛满滚烫热油、滋滋作响、散发着恐怖热浪的巨大铁锅,沿着陡峭湿滑、血污遍地的城道,一寸一寸地艰难抬上城头。
每一次搬运都伴随着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以及脚下湿滑的血污带来的踉跄险情。
一个瘦小的老翁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沉重的滚木眼看就要脱手砸下,旁边的同伴目眦欲裂,爆发出嘶哑的吼叫,拼死用肩膀顶住,才避免了惨剧,但老翁的手臂已被粗糙的滚木边缘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他却只是闷哼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继续用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绳索。
兵器碰撞修理的叮当脆响、军官嘶哑疲惫、近乎破音的呵斥与催促、远处吐蕃大营隐隐传来的低沉号角与喧嚣狂妄的呼喝……这一切声音,混杂着伤者痛苦的哀鸣和妇孺压抑绝望的啜泣,交织成一片令人灵魂震颤的、沉重而绝望的死亡哀鸣。
这哀鸣在暮色四合中低沉地回荡,如同无数把无形的、沾满锈迹的锉刀,一刻不停地、残忍地锉磨着守军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士气和求生的意志。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城头无声蔓延。
在这片人间炼狱的绝望底色上,甲娘的身影如同孤峰绝壁,笔直、孤绝地矗立在最高的箭楼垛口凹处。
青灰色的劲装紧裹着她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身躯,勾勒出坚韧如钢丝般的线条。
凛冽的夜风呼啸着,带着血腥与焦糊的气息,狂暴地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只无形的鬼手,随时要将这具看似脆弱的躯体撕碎、扯烂,然后卷入城下那片由无数吐蕃毡帐组成的、灯火如恶狼鬼眼般闪烁跳跃的死亡之海。
她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生根,与冰冷的城墙融为一体。
她的脸完全隐没在深灰色兜帽的浓重阴影里,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那线条冷硬如刀锋凿刻,不见半分柔和弧度,仿佛万年不化的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隔绝了一切人间烟火。
唯有一双眼睛,透过阴影的缝隙,如同冰封的寒潭深处点燃的幽蓝火焰,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住吐蕃大营深处那顶最华丽、最巨大、灯火最为辉煌、象征着死亡与压迫源头的巨大王帐。
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空间的距离,穿透喧嚣的营盘,牢牢钉在王帐中那个掌握着成都数万生灵命运的男人身上——吐蕃国主赤德祖赞。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铁甲鳞片摩擦的刺耳声响和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恐惧气息。
成都守将卢少斌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步履蹒跚地挪到甲娘身侧。
他身上的山文甲早已不复昔日威仪,沾满了凝固发黑的血污、泥泞的尘土、火油的焦黑油渍以及不知名的污秽粘液,几处明显的破损处,露出内衬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板结发硬如同另一层铠甲本身的棉絮,散发着馊臭。
他的脸庞被硝烟、恐惧和连日不眠的绝望熏染得一片灰败,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眼白密布蛛网般的猩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布满了细小的裂口,甚至渗出血珠,凝结成暗红的痂。
他勉强抬起如同千斤重的手臂,无力地挥了挥,几个同样面如菜色、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的民夫,抬着几大桶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粗粝得能划破喉咙的麦饼,沿着拥挤混乱、血污遍地的城道艰难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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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兵们如同久旱龟裂的沙地遇到珍贵的水滴,爆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他们挣扎着、甚至拖着残躯爬行着扑向食物,不顾滚烫,用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抓起麦饼和粥勺,狼吞虎咽。
剧烈的吞咽声伴随着被烫伤的嘶嘶吸气,交织着短暂的满足与更深层次绝望的沉重叹息。
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好不容易抢到半块麦饼,刚咬了一口,却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在饼上,他呆呆地看着,泪水混着血水滚落,最终只是默默地将沾血的饼塞进怀里,紧紧捂住。
看着这岌岌可危、如同沙堡般随时可能被死亡浪潮彻底冲垮的景象,卢少斌喉结艰难地、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混合着铁锈味和胆汁苦涩的硬块。
巨大的压力和无边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死亡气息、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气息如同无数根冰针扎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凑近甲娘,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上位者的敬畏和难以启齿的推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谄媚的试探,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的怯懦:
“甲…甲娘统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您…您也亲眼所见…今日吐蕃蛮子的攻势,真如疯狗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悍不畏死,如同潮水拍岸…城下尸堆都快垒到垛口了!幸赖…幸赖将士们舍生忘死,城头血战,尸山血海,才堪堪守住,未曾让蛮子踏上城头半步。”
他顿了顿,偷眼瞥了下甲娘毫无反应的侧影,咽了口唾沫,艰难地继续,“可…可我军伤亡…伤亡实在是太过惨重了!开战时的两万人马,如今能站着的不足一万五!战损近五千!还有一千多人带伤,缺医少药…反观吐蕃…”
他指向城下那连绵不绝、灯火通明、喧嚣震天的营盘,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旌旗猎猎,气焰…气焰反而更凶更盛了!他们打造那些该死的云梯巢车,也需要时间喘息…您看…”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咸腥味在口中弥漫,眼神闪烁着,如同惊弓之鸟,充满了惶惑不安,终于艰难地、期期艾艾地吐出了那个盘旋已久、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念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心虚。
“本将…本将思虑再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或许…或许可以尝试…派出使者,去与那吐蕃国主赤德祖赞…虚与委蛇地…谈谈?哪怕…哪怕只是拖延半日也好啊!争取点时间,等张巡大将军的援兵!对,援兵!他们定在昼夜兼程的途中!”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气急促起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甲娘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用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塑像。
然而,卢少斌清晰地感觉到,以她为中心,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万载玄冰!
一股无形的、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脖颈,让他呼吸猛地一窒,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变得更加深沉、更加不可测度,如同深渊张开巨口,投来无声的、冰冷的凝视。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压弥漫开来,仿佛连呼啸的风声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卢少斌的心脏,让他手脚冰凉,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连忙急促地补充,语速快得像是在为自己辩解求生,又像是在祈求对方的宽宥和理解,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甲娘统领息怒!莫…莫要误会!”他几乎要躬身作揖,“本将绝非怯战畏敌!更非心存通敌之念!苍天可鉴!实在是…实在是为这满城数万生灵计!为这阖城老幼妇孺计啊!”
他指着城下哀鸿遍野的景象,手指都在发抖,“虚与委蛇!对,就是虚与委蛇!派个伶牙俐齿、胆大心细、视死如归之人过去,假意谈判,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无论如何胡搅蛮缠,总之就是一个字——拖!”
“拖住他们!为我们争取哪怕一两个时辰的喘息之机也好!张巡大将军带领的朱雀军团援兵…援兵定在昼夜兼程的途中!只要…只要援兵一到!铁骑如龙,我们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吐蕃蛮子必溃无疑!此乃…此乃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啊!是为大局着想!”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信心和力量,甚至试图挺直那早已被恐惧压弯的脊背,但那微微发颤的尾音、躲闪游离不敢直视甲娘的眼神以及额角不断沁出、汇成小溪般滑落的冷汗,都将心底巨大的不安、恐惧以及推卸责任的本能暴露无遗。
派谁去?这分明是九死一生、十死无生的绝路!谁肯去?谁敢去?
卢少斌脑中飞快闪过成都城内那些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此刻却瑟缩如鹌鹑、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文官武将的脸孔,每一个名字都让他心头发冷,头皮发麻。
让他的心腹去?不,绝对不行!那等于剜他的心头肉!让那些低阶军官去?恐怕连王帐都靠近不了就被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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