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里的触感是更加软糯的,给人一种鲜活生物的联想,黑布缠了太多圈,谢婉君动作利落,还是拆了半晌,令她不禁想起少时窥伺姑姥姥解裹脚布的光景。
黑布卸尽,乍露出一抹雪色的银白,出现在此时的上海显得过分的不合时宜,黄妈在谢公馆谋差已近五年,自认见过不少世面,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呀,竟是张银狐狸皮。”
凭这毛色,在东北雪原中也是罕见的,剥皮的师傅手艺精湛,最重要的是,这只倒霉的银狐必不是被□□捕中,而是被活捉,否则断然不会这般干净,一丝血腥都不见。
谢婉君眼中泛起喜色,旋即又忍不住哀从中来,许久没做声。
黄妈见状极有眼色地收拾好地上的狼藉,谢婉君已经抄起柔软的银狐皮又进了房间,黄妈专程洗了遍手,再进到书房,银狐皮被随意铺在沙发上,谢婉君端臂靠在八斗柜旁,已经又点了支香烟,却不见吸,只是捏在指尖,人怔怔出着神,任烟灰摇摇欲坠。
黄妈心中有些跃跃欲试,不敢出声打搅,只带着憨笑看谢婉君,谢婉君不曾看黄妈,却从那抹视线感知到殷切,发出爽朗的轻笑:“想摸就摸啊,杵着做什么,物件儿不就是被拿来摸的。”
黄妈这才慎重地上了手,便是她刚当娘时摸婴孩的脸也没这般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似的:“大小姐可想好做什么了?这么完整的一张皮,做件大衣都成了。”
“不做大衣。”
谢婉君本没思量这件事,听黄妈说起,她却顷刻间打定了主意。当年东北沦陷,她匆匆收拾行李逃到上海,安置妥当后已经是冬天了,东南近海,这一片的冬天阴冷潮湿,风往脖子里钻,叫她分外怀念起东北家中的狐皮毛领来,只不过那是张红狐狸皮裁的,也不如这张成色好。身在异乡,大抵是思家的情绪作祟,她想得抓心挠肝,于是乎下了如是决定。
“裁开做两条毛领,一条加在我那件丝绒斗篷上,一条单独戴,剩下的么,做条披肩。你摸够了便收起来,直接送去秦记。”
好好儿的一张整皮偏要裁开,黄妈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可惜,抚着皮毛的动作更加怜爱了,可主人家已做了决定,她一个下人自然无权置喙,只能答应。
不想一转身看到谢婉君双眸发潮,好似泛着泪光,黄妈表情讪讪的,暗自嘀咕。她是个见识浅薄的妇人,大半辈子没出过弄堂外的石库门,只知道谢婉君原是东北世家的小姐,可是东北哪个谢家、谢家又是做什么的,她是全不知情的。成了这谢公馆的忠仆后得知,谢婉君隔三差五向东北送钱,出手极为阔绰,倒像养活着一帮打秋风的穷亲戚,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黄妈低声开口,虽不明个中细情,却有些为那素未谋面的族亲说好话:“怕是冬天猎好的银狐皮,这东北被日本鬼子占着,送出来也不容易,竟已夏天了……”
谢婉君眨眼的工夫,泪光已经浑然不见了,随手捞过烟灰盘子,把那未吸的香烟狠狠揿灭,带着恨似的:“送这无用的劳什子,给我打温情牌,想必是怕我没良心地丢下他们不管,算盘响着呢。赶紧拿下去,白花花的,放在这儿刺眼眼。”
黄妈忙捧起银狐皮退了出去,佯装看不到她靠在柜子旁僵硬的身躯,明明是燥热炎夏,她却像被冰封了。
走出书房,黄妈眯眼看了下黄历,前日秦记裁缝铺来过电话,定好今日送裁好的夏装旗袍,不禁念叨着还真是巧了,又觉这银狐皮来得妙,宛如捧着什么天赐的吉兆似的,仔细着重新包回那块又长又宽的黑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