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和伴读的不同在于,她不肯承认完美无瑕的金明池竟会犯错,也不肯承认自己似乎倾慕错了人。而现实是客观存在的,必须有人替已发生的错误买单,遂只能把原罪推在江城雪身上。
她用这套逻辑成功说服自己,重新把金明池塑造回完美无暇的模样,江城雪便成了那万恶之源。
她一时气恼过头,甚至忘了江城雪就在离他们一墙之隔的大殿内,直言不讳。
“若非江城雪拒绝姻亲,王爷何须借酒浇愁。王爷若不借酒浇愁,何尝会身心俱醉。若没醉,又如何可能糊涂地召幸宫人。”把一切罪责都归予江城雪后,她果然舒坦了许多,是以不断变本加厉。
“再往深了想,王爷这么多年从未近过女色,也从未流露过娶妻打算,为何突然认定了江城雪?必是她处心积虑对王爷做了什么。”
“那是二公主殿下,不可妄议乘舆。”伴读沉声提醒她,“郡主慎言。”
“为什么要慎言?本郡主哪句话说错了?”郡主轻嗤一声,“如果王爷昨晚求娶之人是昭华公主,我保证心服口服,没有一句埋汰。可她江城雪除了一步三咳,还会什么。”
“那你又会什么?”柳初新在墙角躲藏良久,实在听不下去了,“是擅长背后嚼舌根?还是精通冒犯公主?”
原本郡主情绪失控,声音时高时低起伏不定,已然吸引了不少人暗自观察着这边。此时柳初新大喇喇地一喊,所有人纷纷转头,抛来目光。
郡主登时愣住,她以为的窃窃私语刹那间曝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也都落入旁人的耳朵。
她触及江城雪不带温度的视线,下意识想逃。
“走什么呀?”柳初新侧身做挡,单手撑在墙壁上,拦住人的去路。
他才不管这些,柳初新脾气躁,平素做事只图痛快二字。他这晌心情不太爽利,就得把看不过眼的问题解决明白了,也不顾这位郡主姓甚名谁,出自哪支士族。
“怎么?”他嘴角上挑勾出一抹痞笑:“有脸说,但没脸让人知道啊?”
小郡主绕不开他,反倒四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色逐渐涨出绯红。
能够格选入弘文馆读书的,都是建康城中最有权势的皇亲贵胄。就连他们的伴读,也至少出自三品官员之家。在弘文馆丢脸,便是在满皇城的士族间丢脸。
因此饶她认出眼前面若桃花的青年是柳氏三郎,饶她父亲的权势比卫国公府更高上些许,亦不敢跟柳初新多加纠缠。生怕闹得开了,终究丢的是自家颜面。
小郡主强忍着恶心,捏出惶恐错愕的神态,往后退了半步:“柳郎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啊?没关系。”柳初新善解人意地一笑,越发不依不饶,“我帮你回忆回忆就听得懂了。”
“你无非愤恨金明池的心上人不是你,又牙酸金明池求娶她人……”
“柳初新!”小郡主瞪大眼睛,仓惶打断他的话。她早就听闻柳氏三郎放荡不羁,却万没料到出身名门世家的郎君说起话来,竟跟西市贱民不相上下。这哪里是不羁,简直是不要脸。
可她要脸,贝齿在下唇咬出两道羞赧红印。
她端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柳郎君,我与你在今日之前素未谋面,不知哪里得罪了你,竟要遭受如此刁难。”
一句话,把现下的瓜葛全部推诿成柳初新无理取闹。左右柳初新素来嚣张妄为,在学府内没什么好名声。只要她一口咬死柳初新,众人肯定更愿意相信她。
然而柳初新丝毫没被她糊弄住。
他在风月之地混久了,见多示弱博同情的姑娘,有时比女子还要了解女子,不屑嗤笑:“你倒挺能装。”
“不过无所谓。”他懒散地耸了耸肩,“你确实没有得罪我,而我也没那个闲心专门来刁难你。只不过无意间听到郡主的某些话,觉得你在人生大事上有点拎不清。”
“恰好我对男女之情比较有经验,就想给你出出招,免得郡主走弯路。”
柳初新嘴角弯弯,眉眼盈盈,越来越深的笑意挂在他姣好皮囊上。
小郡主心里没由来地毛了毛,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瞬就听柳初新道:“你看啊,你想嫁给金明池,但那金明池爱慕二公主殿下。明面上看,你和公主似乎是对手。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公主眼光高,压根瞧不上姓金的,那不是正好给你腾位置。”
“这事儿本质就跟狗和老虎抢骨头是一个道理,如果老虎有心争这块骨头,狗就算把牙齿磨得再尖,那也是不自量力。反过来如果老虎对狗骨头嗤之以鼻,你再加把劲扑上去,没准就有希望啃到狗骨头。”
小郡主皱眉:“……你骂谁是狗?!”
“我只是打个比方,毕竟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话。”柳初新啧声,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你仔细想想,这狗和骨头多般配,话糙理不糙。”
“公主殿下慷慨大义,把骨头让给你,那就是你的恩人。”他歪了身子往墙上一靠,双臂环胸地看着她,“对待恩人应该怎么做,谢大学士应该教过吧?”
小郡主被他牵着鼻子走,已经完全陷入到柳初新的节奏里。
她算看明白了,柳初新就是一条没下限的疯狗,只要不顺着他的意思来,这人能一直没脸没皮地追着自己咬。
她抿唇沉吟片刻,为了不惹一身腥,破罐子破摔地小声道:“是不是只要我说了多谢公主,你就能放过我?”
“嗯哼——”柳初新点头,看似答应。
“好,我说。”小郡主上下齿列紧紧咬住,双唇闭得严丝合缝,声如蚊喃,“多谢公主。”
“谢公主什么?”柳初新孜孜不倦地追问,嫌她的词句太过言简意赅,表达不够精准确切。
郡主双颊憋红,被迫补充:“谢公主拒婚之恩。”她迫切道:“这样总可以让我走了吧?”
柳初新把她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里,笑意中倏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急什么,还差最后一点。”
庆幸嗓音轻,没人听得见是吧?哪有这么容易蒙混过关。
“郡主刚才说什么?”他屈指掏了掏耳朵,似不经意拔声反问,“要谢二公主?”
“可我又不是二公主,你对着我说有什么用。”柳初新抬了抬下巴,“你得当面告诉公主,才显得有诚意。”
郡主瞬间浑身气得发抖。
她该料到的,早该料到的,跟不学无术的疯狗讲什么君子诚信,这根本就是柳初新下的套。
江城雪倚着门框而站,旁边是弘文馆的其他学生和伴读,都趁着课间闲暇来看个热闹。
一道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目光落在小郡主身上,轻飘飘的,却仿佛要把人的皮肉都剖开。
郡主眼眶蓦地红了。
“别哭。”江城雪在她掉眼泪之前开口。
郡主不禁抬眸看她。
江城雪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她生得一副温婉面貌,五官精致而不秾艳,杏眼灵动而不尖锐。兼今日妆容素净衣衫素雅,协调搭配在一起愈显柔和似水。
难免给人以脾性清和平允的错觉。
又因原身久病缠绵养出的弱柳扶风,尚未在江城雪身上完全抹灭,更添几分温软可欺。
郡主已然红透的眼睛微亮,暗自揣着些许希冀:“公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柳郎君并非弘文馆的学子,却在此处嚣张闹事,咄咄逼人。您看,是不是应该告知先生,把他赶出去。”
江城雪回望过来,眉梢上扬:“先生案牍劳形,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必拿去麻烦他了。不如你先说说看,柳郎君哪句话不饶人了?”
“他……”郡主激昂开口,可刚说了第一个字就顿住了。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和伴读躲在墙根咬得耳朵,江城雪很可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猜想,在下一秒就得到了验证——
“有些事敢做,就要敢当。有些话敢说,就要敢认。”江城雪淡笑着,“若没有底气承担后果,那么从一开始便该谨言慎行。如若这也没有,那就别哭。”
然而事实上,她越是这样说,那小郡主的眼泪越是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地就掉出眼眶。
江城雪漠然地视若无睹,朱唇翕合,兀自复述起篆刻在弘文馆高墙的条例:“弘文馆第五条学规:不得诋毁他人,不得颠倒是非,不得以卑犯尊。犯一条,抄书百遍;犯两条,抄书千遍;犯三条……”
“不行!”郡主嗓音尖利嘶哑,蓦然大喊,“江城雪,你不能把我逐出弘文馆!”
“有任何事,都得等先生回来才能定夺!”
江城雪眼皮不抬:“你以为这弘文馆,是谢大学士的一言堂?”
郡主指尖剐着袖口绣线,仿佛在张皇中抓住一丝护命的稻草:“当然,谢大学士德高望重,当然都听他的。”
江城雪嘴角浅勾弧度,并不解释她所言对或错。
她只抬手招来溪竺,与之附耳低语几句。溪竺当即道了声“诺”,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弘文馆。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溪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御前掌印太监。
内侍掐着嗓子启唇:“陛下口谕,自即日起,小郡主便安心在家面壁思过,不可踏入弘文馆半步。”
江城雪在郡主遍布惊恐与怒火的视线中,走向她:“现在我来告诉你,这弘文馆究竟由谁说了算。”
“陛下。”她指节微曲,在榉木窗棂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响动沉闷压抑,惊得郡主双肩颤栗,眼泪颤了颤。
江城雪口吻含笑:“你们私底下如何议论本宫,我向来不太在意,但到底还是规矩些为好。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这皇城、这内宫,所有人和事,都得遵从陛下的旨意。而我向陛下请旨,属实容易。”
小郡主脸色铁青,仰头盯着江城雪笑若春风的脸,一时只觉悚然。嘴角抑不住地小幅度抽搐着,打了个哭嗝。
她从前定是眼瘸了,才会把江城雪看做一无是处,又心慈纯善的病秧子。这哪里像小白花,分明就是黑心莲。
“郡主请吧。”掌印太监不甚恭敬地催促。
小郡主以袖遮面,羞愤交织,拖着曳地长裙忿忿往外跑。
“等一等。”江城雪又道。
小郡主不敢回头,她能想象到众人落在背后的目光,讥讽,鄙夷,或者冷漠,她都没有勇气面对。
刹那的工夫,江城雪已然走到她身后。
“记住了,金明池不值得。”
她嗓音清冽,明晰入耳:“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一个男人身上,更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