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说了几桩半真半假的罪行。
西禺山的刺杀动静不小,乔怀远早已告知吉甫,至于旁的,谢珽既有意误导,自然是早早铺垫过,让乔怀远将假消息当成宝贝送到京城。此刻他提起来,吉甫也深信不疑,暗自递个眼神,告诉永徽帝这些事都属实。
末了,谢珽道:“郑獬屡次滋扰,伤我军民,扰乱戍边将士,微臣怕迟而生变,致令河东动荡,才举兵讨伐,先斩后奏。”
“这回进京,便是为给朝廷交代。”
“还望皇上明察。”
话音落处,偏厅里安静了片刻。
年少的太子听闻谢珽擅自用兵灭了郑獬时,其实十分光火,曾在东宫痛斥谢珽狼子野心,随意用兵斩杀大员,视朝廷为无物。
永徽帝也不例外。
但再多的愤怒与猜疑,在日益挥向京城的流民刀锋跟前,终究不值一提。
此刻谢珽提起,分明是要挟。
这样的举动原属重罪,被当成反贼清缴都不为过。可惜谢珽挑的时机实在刁钻,朝廷在流民跟前节节败退,明眼人都看得出兵力之弱,想去镇压谢珽,那更是鸡蛋碰石头。至于旁的节度使,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连镇压流民都不肯,就是朝廷号召讨伐,谁又会去直撄谢珽的兵锋?
郑獬之死,足以令群雄畏惧。
自身既无雄兵烈马,又指挥不动别处的兵马,定罪征讨就是个笑话。
与其跟谢家翻脸,还不如忍了这口气。
�准还能借谢珽平叛,换一阵安宁。
永徽帝早就掂量过这件事,也跟皇后母子透露过打算,此刻谢珽提起来,他即便暗怒于谢珽的狂悖,却也只能按捺,道:“郑獬狼子野心,寻衅生事,是朕失察。既是他无礼在先,肆意滋扰动摇边境,谢卿剿除隐患,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兹事体大,往后用兵,还需先奏禀朝廷。”
“那陇右往后的军政?”
永徽帝神情微僵。
论私心,他当然不愿将这块肥肉给谢珽,将这只虎狼养得胃口更大、体型更猛。朝廷那些文臣们,也多斥责谢珽行事猖狂,当时弹劾的奏折堆了好几箱子。但陇右的军政如今已被谢珽实打实的握住,且民心也无太大异议,就差朝廷盖章降旨,堵住那些文臣们的嘴罢了。
他哪怕想收回,又哪有本事?
强取豪夺,朝廷也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替谢珽将此事正名。遂强忍着脾气道:“谢卿才能卓然,朕已命人拟旨,择日颁出,托付谢卿节度陇右。”
“微臣定不辱命。”谢珽满意拱手。
永徽帝遂强笑道:“用膳吧。”
宫人上前添酒,琼浆玉液进了琥珀杯中,色泽鲜艳而清香扑鼻。
阿嫣随谢珽举杯敬酒,脸上笑意盈盈。
心里却如天翻地覆。
从前她一直以为,巍巍皇权不可侵犯。这皇宫、这御座,哪怕已不似从前那样,有君临天下之威、万国来朝之尊,天子至少还是生杀予夺,统辖四方的。
却原来一切早已倾塌。
酒液入喉,绵软而清香,她因着月事�敢多喝,只抿了半杯便罢。
厅中复归融融,君臣相谈�睦。
直到宴尽,谢珽携她告辞时,永徽帝还不忘提醒谢珽早些给答复,遣将助朝廷平叛。
谢珽只说问明后尽快答复。
内官如旧引二人出宫,送上等候多时的马车,由禁军亲自开路,送往随园安顿。
……
随园里屋舍洁净,诸事齐备。
阿嫣进屋后,脱去那身累赘的钿钗礼衣,连同金钗花钿都去了,往软乎乎的床榻上一趟,就不肯动了。
月事的头一日最为难熬,她这回来得实在不巧,入宫的事无可避免,想躲懒都不行。好在今晨喝了姜汤,在马车里时,谢珽又不时给她当靠枕暖手暖腹,不至于疼。只是宫宴上端坐了许久,整个人都有点累,又�歇午觉,回来后难免疲惫,只想找地方瘫着。
谢珽瞧着心疼,让她先睡会儿。
他初到京城,因这回上京所谋的事情不少,暗里调了不少人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暮色渐合,外面风声细细,他在阿嫣床榻边陪伴了会儿,等小姑娘睡着了,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才换了身衣裳去隔壁院子。
陆恪等候已久。
朝廷与节度使的关系向来微妙,吉甫派了乔怀远到魏州历练,暗里眼线不少,谢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两地彼此防备,各自都小心翼翼的行事,寻常除了要紧消息简略递来,旁的都�递,免得往来频繁惹人留意。
如今他亲自过来,正可详细询问。
屋中一灯如豆,负责京城暗线消息的是他的亲信莫俦,长相虽不起眼,能耐却不小。扮成个杂役混入随园,有陆恪接应,自是易如反掌,此刻香茶袅袅,他将京城这几年的朝堂情形�近况悉数说了,连同南边的战事,也打探到了不少内情。
譬如那个流民之首孙猛,背后似乎另有人扶持。
——孙猛自云南一带流窜生事,近处的安南都护府、岭南节度使都放任不管,孙猛对他们亦秋毫无犯,这事其实不太寻常。那岭南节度使�孙猛之间,似乎有隐隐绰绰的联系。且朝廷之中,似乎也有人故意瞒报消息,在平叛的事上频频做手脚,以至原就�太大能耐的禁军溃败而归,丢尽颜面。
不过这些只是凭蛛丝马迹�可疑之处做的推测,并未探明真的消息。
莫俦不便书信交代,如今正可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