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取自诗经里的名字那么多,但余蓁后来再也没见过比这更美更温柔的了。

早些年,李归荑这个名字,在长安贵女圈子里颇有些名气,但自贞观十五年之后,她们便渐渐不提起她了,哪怕偶尔说到,也只称之为: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

长女被选去和亲吐蕃的圣旨刚下来的时候,江夏郡王都快气死了,一天跑三次皇宫,想方设法的去堵皇上,余蓁满怀期待,小声出谋划策,积极向他推荐其他可以顶锅的适龄公主和长公主。

这个节点就别讲什么道德了,谁都可以,只要不是这个会给她擦鼻涕捉蝴蝶的大姐姐就行,退一万步说,宗室女没有公主的地位和权势,却要代替公主去履行责任,皇帝也没跟他们讲道德。

可到底……皇命难违啊。

眼看着江夏郡王又一次被皇上申斥,李归荑拦下父亲,“女儿愿嫁。”

这一嫁,便是三千多里的路迢迢。

和亲队伍临出发的前日,余蓁带着侍女跑到江夏王府与她道别,一看见李归荑一身喜服立在窗前,就心疼哭了。

她哭得越伤心,李归荑就笑得越欢:“谁家的小花猫跑我屋里来了?”

余蓁都给她整不会了,呆呆看她。

待她止了哭,李归荑就开始给她讲故事,讲她从父辈口中听来,关于平阳昭公主的故事,讲她如何聪慧,如何统军,如何立下传世的功绩,如何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以军功之礼下葬的公主。

余蓁会意,泪嗝虽还没止住,却敬佩的看着她:你好有抱负啊!

“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李归荑像个寻常十六岁少女一样皱了皱脸,看了看最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小妹妹,又眼带异彩的望着远方的天空,仿佛隔着重重宫宇,看见了那座娘子关。

“我只是觉得……这世上女子的一生,自出生起,就能一眼望到头,懵懂、豆蔻、成婚、生子……全都是为娘家,为夫家,为子嗣。针线女工是为了孝敬长辈,抚琴作画是为了与夫君琴瑟和鸣,饱读诗书是为了教育儿女……”

“但总有人能跳出这道套在所有女子身上的桎梏,拥有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就像平阳昭公主一样,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哪家族谱上轻描淡写的李氏,或者是谁的夫人或母亲。”

“自幼先生就夸我聪慧,说我才学远胜兄长们,比起远嫁千里,和亲吐蕃,我更不甘心一身所学无处施展。”

“小蓁娘,”李归荑俯下身,用帕子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神情温柔。

“以后要是想我了,就多念几遍我的名字吧,我会听见的。史书对女子太吝啬,宁可对失败者大书特书,也不愿对我们稍添笔墨,平阳昭公主军功盖世,落在史家书册里,也不过烟云笼雾的寥寥几笔,连个姓名也没能留下。”

“小蓁娘,我这么喜欢你,你可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啊。”

【今岁麦熟,谷物丰收,田野间阡陌纵横,吐蕃子民手持大唐工匠所制之农具。赞普喜丝绸,贵族竞相模仿,汉风昭昭。唐蕃永安之日,诚可期也。】

余蓁看着信,飘远的思绪慢慢被牵扯回来,从贞观十五年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年。在这六年里,包括这一次在内,周舅舅总共带着商队去过两次吐蕃,这也是她与李归荑的第二次通信。

结合一下时代生产力和长安到吐蕃的距离,其实这个频率也不算低了。

上一次的信里,虽然李归荑死鸭子嘴硬,表现的一派岁月静好,但余蓁还是能感觉出她的种种幻灭和不习惯。

要不说大唐贵女对外面的世界缺乏想象力呢。从小锦衣玉食的人,就算在脑海里想象一万遍穷人的生活,也最多只停留在吃不到肉这一方面,听起来似乎已经足够悲惨了,但她想象不到,终年没有油水的肚子有多容易饿,想象不到只用开水烫一烫的野菜有多难吃……

这一次就踏实多了,好歹有了落地生根的感觉,不再像浮萍一样飘着了。

豪言壮志说得再慷慨激昂、热血沸腾,日子也还是要一天一天去过的。

【……去年隆冬,于田间遇一老僧,得赠绿松石串一副,听闻有祈福避灾之能,遂赠吾妹,盼岁岁平安。】

余蓁摸了摸腕上的绿松石,始终为李归荑提着的那颗心,总算可以先放下一半了,又轻抚着落款的那个“荑”字。

浅笑着垂眸——

放心吧,史书不记,我来记。我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名字,记得李归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