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前世回到坪都时,谢如琢也是真的很累,十年时间,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人生最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耗费在了复国大业上,从乐州走回坪都,一路跌跌撞撞,身边的人背叛,死去,疏离,最后与他同坐明堂的寥寥无几,后半生又在那样的煎熬中度过,也难怪他死前会身心俱疲,这辈子只想撂挑子。
但也要感谢前世的辛苦,才能让这一世的进度缩短了一半,只要五年,他们就可以回到坪都,完成前世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
朝中因为青州的僵持有了些不安,兵部甚至建议暂时歇战,不然消耗过大,怕国库支撑不起,但谢如琢并不忧虑,只在信中让沈辞注意安全,至于朝中,他亲自批复了兵部的奏本,直言不出半个月,青州必破。
这半个月自然是谢如琢自己猜的,不过他觉得也差不多了,他们都担心要银子不够,更何况许自慎,对方恐怕已经要吃不上饭了。
果不其然,带着太子撤去江北的卢靳亲自写了信给许自慎,虽然语气趾高气扬,但诚意还是很足,表示愿意帮他撤离池州,来江北安营,继续拥他做皇帝,原因约摸是卢靳带走的军队实在无人领兵,若大虞攻下了池州,下个目标就是来江北清扫,他们照样无力抵抗。
无奈去年的许自慎不做理会,今年的许自慎还是不做理会,越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许自慎坚守的道义越是执着,谢如琢也在想,或许对许自慎来说,这一生也活够了,他就如同前世的自己,身心俱疲,没有一件事能称心如意,旧年一腔热血也在残酷的争斗里消磨殆尽,只留下无尽的疲累,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五年前他意气风发地挥师北上,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建立了自己的王朝,可是仅仅五年而已,就能这样轻易地摧毁一个人的坚持与信念。
帝业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血路,能走到最后的就屈指可数,能真正安稳坐上数十年的又是少之又少,史书上那些皇帝,有几个是寿终正寝的,仔细数一数,恐怕多半都死在了这条路上,或者成为了别人君临天下的脚下白骨。
许自慎本不适合这条路,却无知无觉地走了上来,这里不是战场,却比战场更可怕,他可以去打下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守住自己的领地,也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帝王。
走到这一步,他想必已经累极了,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做一个将军,回到从前自己最怀念的时候,这一次没有了这样那样的顾虑与枷锁,唯有放手一搏,输赢生死皆抛下,像一匹追逐欢腾烈焰的野马,烈焰烧到哪里,野马的马蹄就踏到哪里,自由自在,酣畅淋漓。
也许,这已是最好的归宿。
谢如琢批复的奏本传回乐州,还没等兵部的人再反驳一下,青州在今夏的第一场雨中被攻破了,前后确实未到半月。
六月末的北方,下过雨后也有南方的闷湿感,夜间雨水蒸腾掉土地上的热气,送来一阵清凉,谢如琢骑在马上,目光所及的尽头,隐隐有亮光闪烁,微光勾勒之下能望见城楼的轮廓——那是五年未见的坪都。
许自慎败于青州也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已经支撑不起战场的消耗,他的江北军这一年也撑得太辛苦了,战力大打折扣,退守坪都后也无力回天。
战旗猎猎,所有人肃穆地望着故都,谁都没有说话,有人热泪盈眶,有人欣喜若狂,唯有谢如琢眼中平淡,甚至含着淡淡的悲悯。
沈辞策马到他身边,与他并立,静静等待着天光破晓,半晌,轻声问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谢如琢扯出一个笑,“是坪都,那是我的家。”
沈辞也笑了一下:“嗯,你回家了。”
他们站在山丘之上,占据了此处的最高点,可以望得最远,其他人退居身后,隔着有一段距离,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谢如琢感怀道:“前世我们也曾站在这里看过坪都,你还记得吗?”
沈辞点头:“记得,也是在回坪都的前一天。”
谢如琢又道:“前世我死前还看到了这一天,我们站在这里,你对我说……”
“明君贤主,中兴盛世,百年后你的庙号定是圣宗。我护着你,你身前身后都是圣君。”沈辞自然地接过了未说完的话,侧头看他一眼,低声道,“这一世,也是如此。”
这句话像是又勾起了许多前世的回忆,痛苦的怀念的,悉数涌来,谢如琢眼眶濡湿,嗓音微哑:“我不想当圣君,青史上留下的是一个庙号,却不是谢如琢,真正的谢如琢只属于沈辞。”
夜色寂静,沈辞握住谢如琢伸出的手,温暖粗糙的手掌蹭着他柔嫩的皮肤,道:“前半生我护你做圣君,后半生我陪你做谢如琢。”
天空清朗,不会再落雨,也许天明时会有阳光穿透云层,谢如琢又看了眼坪都城楼,道:“许自慎……如果你能见到他,让他走吧,以后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我不杀他。”
“他不会走的。”沈辞摇头叹道,“他生于战场,也要死于战场。”
谢如琢也不再说话,大昭到了现在就像一场笑话,也总要有人站出来为这个王朝而死,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们的皇帝自己。
他这一生,纵横沙场,功成名遂,昔年壮志,浩歌酒一钟。
他为了理想征伐四方,却也被理想伤得千疮百孔,意气磋磨,走到最后,回首忘却,这一生的追寻都是浮光泡影,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永远不可能会拥有。
到头来,不过英雄老尽,望断送孤鸿。
天色渐亮,谢如琢目送沈辞领兵向着坪都而去,天地间俱是喊杀声,前世他日日遥望远方故都,铁马金戈也曾这般频频入梦,催人霜雪。
这一世,他还是回来了,他依然是最后的胜利者,会踏着九龙戏珠的丹陛走上皇极殿,做坪都的王,做天下的圣君。
坪都的宫城隐隐有金光璀璨,像在召唤谁的归来,谢如琢催马向前奔去,跑过洒满阳光的山丘,踏过折戟沉沙的战场,风声如无数过往岁月从耳边呼啸飞掠,天上的飞鸟也为他指引前行的方向,与骏马的清啸呼应成一曲祝歌。
他从背后取下弓箭,拉弦满月,一箭穿云,射断了坪都城楼上属于大昭的战旗。